第四章 蒙塵獨秀峰 第十三節

1979年10月9日,是陳獨秀百年誕辰之日。這一年,安徽省文聯某人想要看陳獨秀墓,陳松年奉命陪同。這是時隔近二十年,陳松年第一次來看父母墓。令他吃驚的是,那一片墳堆幾乎夷為平地,碑已全不知了去向!是啊,長年無人祭掃的墓丘,怎抵得了春風秋雨的剝蝕?幸好找到當年為陳獨秀抬棺的一位老農,才在老農的指點下於樹林叢中找到原墓的位置。殮陳獨秀的是朋友贈的楠木棺,重得很,當年雇了八個壯漢才抬得動,所以老農記得起來。

為了下次不再找錯,陳松年特意在身邊的一株杉樹上留下了明顯的刻痕。

然而,下次再來,那株大樹卻已隨整個杉林被砍伐!陳松年慌了,索性斗膽給安慶有關部門寫信,要求重修陳獨秀墓。那時,舉國一心,「撥亂反正」,他們很快得到了答覆:以家屬名義重修,錢由政府出。儘管只有區區兩百元,只夠清理荒蕪,抔土立碑,重壘一座與百姓冢墓無異的墳塋,但這畢竟表明了共產黨政權對生於斯、葬於斯的陳獨秀正在轉變態度啊!

於是,有了陳獨秀在故土的第二方石碑:

公元一九七九年十月九日

陳公仲甫字獨秀 母高太夫人 合葬之墓

子延年 喬年 松年 鶴年泣立

從「乾生、仲甫」,到「仲甫、獨秀」,蒼天在一日日轉晴,公理在一年年復甦。

到了1981年5月,如先祖一樣直率的陳長璞為爺爺的「歷史遺留問題」徑直上書中共中央。此信有幸被複出權力中樞的鄧小平讀到,極富政治智慧的鄧公,未對陳獨秀作任何新的評價,只就墳墓一節做出批示:

陳獨秀墓作為文物單位保護,請安徽省考慮,可否從地方財政中撥款重修,並望報中央。

得鄧小平批示,安慶市財政局撥款兩萬元進行第二次修墓——資金比第一次多了一百倍。

這一次,土丘加大,直徑三米,周身砌上水泥,但墳頂卻未封,一任黃土朝天,似寓意墓主人蓋棺而論未定。地面鋪上石板,墓周新加石欄,碑也推倒重立,高達兩米的新碑上只極簡略地鐫著安徽黃山畫院院長張建中題寫的「陳獨秀之墓」五個字,既不能稱「同志」,也不該叫「先生」,子嗣們的名字也不再出現在碑上。竣工後,陳獨秀墓成為安慶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陳家人意猶未盡,又致函中共中央,要求恢複陳獨秀的中共黨籍。

後來擔任過中共黨史研究室副主任的鄭惠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過此事:

1984年初……中央書記處專門開會討論了這個問題,認為不應當恢複陳獨秀的黨籍,但指示中央黨史研究室寫一篇評價陳獨秀一生活動的文章,澄清過去的歷史是非,使這個黨的重要歷史人物得以恢複其本來面目。

鄭文還提到,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看過送審稿後,親自召集了胡喬木、胡繩和鄭惠等人開會:

耀邦同志在會上反覆強調對重要的歷史人物的評價一定要非常慎重。……過去很長時期對陳予以全盤否定是不公正的。陳在本世紀的最初二十幾年中為中國革命建立了很大的功勞,後來犯了錯誤,但也不能將大革命的失敗完全歸咎於陳。

不知為什麼,黨的總書記親自組織和審定的這篇《關於陳獨秀一生活動的評價》,於一年後才發表,而且是在《中國社會科學》雜誌上。由於學術性刊物本身的影響有限,文章中的那些對陳獨秀空前公允的評價,如「陳獨秀一度是中國近代史上的傑出人物和中國共產黨的主要創建人之一,他在推動中國歷史前進上作出了重要貢獻」等,自然也就沒能成為一種讓全社會聽得到的主流的聲音。

20世紀80年代中期,眼瞅著為陳獨秀平反只差一步之遙了,卻不知為何,又杳無音信了。悠悠十餘載,君問歸期未有期!反倒是正當中共高層討論是否該為本黨的首任總書記恢複名譽的這一年裡,陳獨秀在安慶的故居被拆除了。

性情如其祖父的陳長璞等堅信冰雪終將消融,他們這一代,他們的下一代,還在致函中南海,要求還陳獨秀一個清白。這位文物局的副局長沒有向我詳說上書中央的過程,更沒談及安慶地方官員對陳獨秀的態度,但我還是從陳獨秀研究會那兒知道了一件鮮為人知的「安慶政聞」——

1998年11月14日,中共中央辦公廳督查局的兩位正局級官員來到安慶,專項督辦李鐵映、曾慶紅關於陳獨秀故居及墓地修復批示的落實情況,併當著安慶市委書記等人的面說過這樣一些措辭嚴厲的話:

1984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召開過,已不是非常時期,陳獨秀故居為什麼要拆除?

對陳獨秀墓的維修保護,不能再等待了,不能再麻木不仁了,不能一年是這個樣子,兩年是這個樣子,五年還是這個樣子。

李鐵映、曾慶紅同志是中央政治局委員,他們的批辦件,不是一般的批辦件,而是一件重大的政治任務,市委、市政府必須高度重視。

由於中南海的督促,安慶的「陳獨秀工程」終於有了突破性進展。1999年5月,亦即中央督查大員離去半年之後,安慶市委書記主持召開了國家級的「陳獨秀墓規劃設計專家論證會」,通過了安慶市規劃設計院的設計方案,即未來的陳獨秀墓將成為安慶市的市級公園。以陳墓為核心,周圍將建起入口廣場、徽式牌樓、陳列館、紀念廣場、塑像、獨秀亭、詠詩亭、六字軒、延年喬年紀念亭和碑廊等,佔地面積將達到十一公頃。參拜者若從安慶城裡來,再不必重複我來時經過的那條顛簸不堪的土路,一條寬二十米的高等級公路將從環城路直通過來,路名就叫「獨秀路」!

現在我所看到的,只是一期工程,由國家文物局撥出專項資金,安慶市政府給予配套資金,總投資高達一百二十萬元。國家文物局向來只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拔款,把只是省級文物的陳墓列為「九五」全國重點文物維修項目之一,算是為陳獨秀破例矣。

未來的藍圖確實鼓舞人心,只是,什麼時候,壓在故人棺木上的那些腐土爛葉才能被徹底清除,把一個久被壓抑的靈魂釋放到朗朗天日下,化作一尊超凡脫俗的雕像讓世人景仰?

站在陳獨秀墓前,我忽然想起死者的一位故友,身後被冠上了一大串燦爛的頭銜,譽之為「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他是「向著敵人衝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逐一套試,毛澤東追授給魯迅的每一頂桂冠,其實讓陳獨秀那顆大腦袋戴上更為合適。

長期以來,黨史上「揚李貶陳」,新文化運動上「拔魯抑陳」。被捧上天的是別人,被踩入地底下的總是陳獨秀!這是對歷史真實的多大的歪曲啊!不知群兒愚,何用故謗傷?豈不知天堂里的李大釗、魯迅也會為深陷地獄裡的故友的遭際而感到悲哀!

懷著對黃土裡亡靈的深深的敬意,我們離開了林業村。車過依舊蒙著濃塵的獨秀峰時,我突然走了神兒。

我記起美國的那座刻著四位總統頭像的名山。

是呀,我們中國的獨秀峰,不也是一座雕塑山?一座理應比大洋彼岸的那座山更為傳神的人像山?讓你不得不仰望的巔頂,自然是其有稜有角的頭顱;紮根於長江之畔沃土中的整個山體,就是其偉岸的身軀。向陽的峭壁是天然的豐碑,就刻上他在獄中愛給求墨者題寫的另一副對聯吧:

海底亂塵終有日,

山頭化石豈無時。

至於落款,就用他曾喜歡用的一個筆名吧——D·S,因為這既是「獨秀」兩個字的英語縮寫字母,也是他所崇尚的「德先生」與「賽先生」的標識!

德謨克拉西(Democracy),民主;賽因斯(Sce),科學。總有一天,所有的中國人都會習慣這兩個由陳獨秀先生率先舶來的西方辭彙。

2003年5月29日完稿

2005年8月14日修訂

2011年8月31日重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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