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蒙塵獨秀峰 第三節

就在岳王會越辦規模越大的時候,安慶城裡的一樁政治謀殺案震驚了全國——安徽巡警學堂的會辦(副校長)徐錫麟借巡撫恩銘來校檢閱之際,當眾將其槍殺!徐錫麟等當場被逮,並於次日被剖心祭了恩銘,牽連出的徐原籍的同黨秋瑾女士亦被斬首。徐烈士乃浙江光復會的骨幹,捐官來皖省後,一直沒與本省岳王會聯繫。彼時各省革命黨之間的門戶之見很深,連孫中山的同盟會,光復會都認為不如自己正統,更遑論陳仲甫的岳王會。而陳先生也真特立獨行,雖有眾多好友成了孫中山的信徒,但他本人卻一直沒有加入同盟會!

徐錫麟的行動雖得手,但革命並未成功。皇上一紙詔書,新派來的巡撫又主持了安徽省。二十八歲的陳仲甫的超前思想得到了血色的驗證。

面對驟然而起的全省大搜捕,岳王會總會長陳仲甫不得不又一次逃往日本避難。

這一次,他在日本待了兩年,直到宣統元年(1909年)才回到國內。他是回來為英年早逝的兄長遷葬的。陳慶元上一年猝死關外,嗣父也於上一年掛冠回籍。他要把兄長的靈柩遷回祖塋。

寓居瀋陽期間,陳獨秀寫下了「倉卒北渡,載骨南返,悲懷鬱結,發為詠歌」的四首緬懷亡兄的長詩《述哀》。

其三曰:

與君為兄弟,匆匆三十年。

十年余少小,罔知憂苦煎。

十年各南北,一面無良緣。

其間十年內,孤苦各相憐。

青燈課我讀,文采勵先鞭。

慈母慮孤弱,一夕魂九遷。

弱冠弄文史,寸草心拳拳。

關東遭喪亂,飛鴻驚寒弦。

南奔歷艱險,意圖骨肉全。

辛苦歸間里,母已長棄捐。

無言執兄手,淚濕雍門弦。

相攜出門去,顧影各涓涓。

弟就遼東道,兄航燕海邊。

海上各為別,一別已終天。

回思十載上,泣語如眼前。

見兄不見母,今兄亦亡焉!

兄亡歸母側,孑身苦迍邅。

地下告老母,兒命青絲懸。

老母喜兄至,淚落如流泉。

同根復相愛,怎不雙來還?

這是一生都剛烈的陳氏寫下的一首罕見的凄婉的詩。你看,他因亡兄之去,竟然發出了「怎不雙來還」這樣痛斷心腸的感慨!

耐人尋味的是,陳獨秀灑淚賦詩祭兄長,晚年又寫過《挽大姊》的古體詩,卻沒留下哪怕一首告別幾任妻子與眾多兒女的韻句。不知因為這位大丈夫恥於表達兒女私情呢,還是因為他根本就不留戀家庭?後來,成為中共重要幹部的陳延年,每次給當總書記的父親寫信時,抬頭總是公事公辦的「獨秀同志」而非天倫之謂的「父親大人」,實可見陳獨秀對親情的決絕使兒子受到巨大的傷害。

似乎正是這次北上為兄長遷葬,改變了陳獨秀的婚姻。

北京,對!就是北京!只有往返途時在北京的短暫駐足,讓這個心緒黯然的人有了「變心」的時間與空間!他見到了正在京師女子師範學堂(女師大前身)讀書的妻妹高君曼。乳名小眾的小姨子與其妻大眾同父異母,乃新派女子,比陳獨秀小六歲,時已二十四歲,屬超級「剩女」。該女子在姐夫回鄉後不久,竟輟學回籍,公然與姐夫住在了一起!

姐妹倆同侍一夫的尷尬事實惹惱了安慶的陳家與高家,掛冠加籍兼著名實業家陳衍庶憤然宣布「退繼」——到陳氏祠堂里正式解除了與陳仲甫的過繼關係,並不准傷風敗俗的「逆子」與小眾姑娘踏入自家一步!

傷心欲絕但又萬般無奈的大眾姐姐除了怨恨,還是怨恨!此時,她與丈夫的第三個兒子陳松年也已經出世了。

特立獨行的「逆子」在老家實在待不下去了,便索性攜愛人遠走高飛,去了杭州。

他在陸軍小學堂落下腳,成了一名普通的歷史地理教員。

在兩千多年前范蠡和西施私奔而至的天堂里,陳獨秀過起了悠然自得的生活。那段時間,欲把西湖比小眾的陳老師,似乎沉溺在了新的戀情里,雖「用度不豐」,但仍在給好友蘇曼殊的信中引用過唐代李商隱的詩句「新得佳人字莫愁」,可見心情不錯。之後,足足有兩年的時間,陳獨秀居然沒參加政治活動!他留給後人的,只有一堆上佳的詩篇。

在《感懷二十首》組詩里,第一首即下面這首愛之短笛:

委巷有佳人,顏色艷桃李。

珠翠不增妍,所佩蘭與芷。

相遇非深恩,羞為發皓齒。

閉戶弄朱弦,江湖萬餘里。

儘管陳氏傳記均稱「感懷」組詩如歷來文人一樣,是借寫思念女人來表達對國運之憂患。但至少這一首,我沒看出與愛國有什麼關係,倒更像是遠離了洶洶指責的情郎對愛人的纏綿贈句。

對陳獨秀乃至所有的歷史人物,肆意詆毀當然可惡,但著力拔高同樣會讓歷史走形。

幸好,武昌首義一舉成功!消沉於西子湖畔的小學老師陳仲甫如旱龍遇雨,如枯木逢春,如荒草點火,一下子振奮起來了!未久,他即接到了家鄉舊友、出身官僚家庭的革命志士孫毓筠的邀請,攜高君曼堂堂正正回到了安慶,因為他已經被中華民國安徽軍政府的孫都督聘為了都督府秘書長!

身為皖省最有名的革命元勛,陳秘書長已經不屑於回家住了,他就在孝肅路後的宣家花園街與高君曼公開同居,誰也拿他沒有辦法了。

之後,與他共同創立了岳王會的柏文蔚同志接任皖省都督,陳獨秀改任省府高級顧問。後因宋教仁被暗殺,孫中山醞釀武裝反叛,被袁世凱聞知,遂將皖粵贛三省的國民黨籍都督免職,柏文蔚也下崗了。孫氏領導的「二次革命」終於爆發。安徽的獨立宣言即陳獨秀起草的。那年頭,地方政府的所謂「獨立」,往往就是對中央政府的反叛。不幸的是,討袁軍很快就敗於政府軍的彈壓之下,袁任命的新皖督上任後,陳獨秀又只有亡命的份兒了。之前,叔父陳衍庶剛剛在生意場失利和陳獨秀「胡鬧」的雙重打擊下憂鬱而歿,棺材還放在家中,正所謂屍骨未寒,抓捕陳獨秀的大兵就衝進了陳家大洋房子。所幸他把家人都安排到了鄉下躲避,一家人才幸免於難。

咳!從清朝到民國,他總是被本省所不容的罪人。

他又一次跑到了上海。似乎心灰意冷了,整整一年,他閉門讀書,靠給報章寫文章維持生計,過得極苦。後來,他以「獨秀山民」為筆名在章士釗辦的《甲寅》上發表文章,說過滬上生活之慘狀:

寒士賣文為生,已為天下至苦之境。

一年後,陳獨秀又告別了高君曼與一雙兒女,隻身去了日本——老友章士釗招他了!他幫章士釗辦起《甲寅》,並結識了包括李大釗在內的更多的國之才俊。

這是他最後一次東瀛之行。民國初期,國內政壇風雲變幻,這位激情萬丈的思想家與革命家不再安心於躲在異國的榻榻米上,靠在別人主辦的刊物上發表文章來指導人民的思想,他要到爭取民主的前線,辦一份挽救中國人靈魂的刊物。

他的動機十分明確:

欲使共和名副其實,必須改變人的思想;要改變思想,須辦雜誌。

論寫論編,陳獨秀都無愧為國內一流人才;論思想之深刻,更是無人比擬。所以,壯志雄心的陳獨秀回到上海,便借群益書社之殼,於當年的9月15日出版發行了劃時代的《青年雜誌》,第一卷第一號里的二十七篇文章,他一個人就撰寫了十三篇!後因基督教上海青年會主辦的周報《上海青年》找上門來,稱「貴刊」有混名之嫌,陳獨秀遂自民國五年(1916年)9月1日推出的第二卷第一號起,把刊名改為《新青年》。

眾所周知,《新青年》的創刊,標誌著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開端。從此,陳獨秀的一篇篇檄文成了喚醒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睡夢的晨鐘,成了召集隊伍向舊傳統舊文化進攻的傳令書。後來成為國共兩黨精英的那一代人,哪個不曾被陳獨秀的聲音感動得熱血沸騰並因此而投身於自己認定的政治目標?

但民國四年(1915年)在上海創辦《新青年》時的陳獨秀也並非那麼完美,至少他對自己兩個兒子的冷漠即讓人看得心寒。

或是為了不耽誤兒子們的教育,或是受到元配高曉嵐及家族的指責,他把延年與喬年接到了上海。然而,這位父親對兒子用的竟是「磨難教育法」,不準小哥兒倆跟自己和高君曼住在一起!兩個可憐的孩子,白天外出打零工,晚上便睡在汪孟鄒開辦的亞東圖書館的店堂地板上。姨媽兼後媽高君曼看得心疼,幾次與陳獨秀吵著要把孩子接回家,但陳卻連說那是「姑息養奸,不可,不可」。高君曼又求助於同在上海的老鄉潘贊化說情,陳卻對潘說,老婆是「婦人之仁,徒賊子弟」!

長大成人後的延年與喬年都成了社會的叛逆,這與他們苦難的成長史不無關係。不幸的是,他們的生命都在不到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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