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蒙塵獨秀峰 第二節

那時的東鄰之邦,成了清國各省留學少年的結交平台,更是一代中華才俊接受西方民主思想啟蒙的大課堂。在東京,這個心田焦渴的皖省才俊,一下子就被西方思想家們的天賦人權、自由平等的思想甘霖澆了個透!翻譯這些文章的留學生雜誌《譯書彙編》,成了比日語教科書更吸引他的思想啟蒙教材,同時也讓他領悟到了一份好的思想刊物的巨大魅力。他和後來成為國民黨大員的張繼結為好友,兩人一起加入了留學生團體勵志社。這是陳獨秀第一次加入政治團體,未來的中國共產黨創始人在異國邁出了走向政治家的第一步。

當初,他報的是東京高等師範學堂速成科。看得出,那會兒的他,和黃興、章士釗等人一樣,都想走教育救國的路,都想在學成回國以後,當一名開啟民智的教書先生。

數月後,陳獨秀返回安慶。這麼短的留學時間,連學語言也來不及呢!從他一回鄉即在安慶藏書樓發起「演說會」來看,他似乎是急於把在海外得到的新思想儘快傳播到家鄉去。於是,古老的藏書樓就新增了一處書報室,這個從「陳家大洋房子」走出來的叛逆,不光帶回了《時務報》等多種進步報刊,而且還大聲宣講在異國學來的君主專制不若民主制度之類駭人聽聞的內容。而尤為當局驚悚的是,他居然發起成立了青年勵志社!

如此高調的反政府聚會和擅自成立政治團體,罪莫大焉!於是,兩江總督府里的一紙抓捕陳氏等「亂黨分子」的電報就拍給了安慶統領魏某。巧的是,那一天,魏統領恰好不在,而其文案(秘書)乃勵志社社員,遂先一步報警,第二天才將電文呈報給了領導。待魏司令火速令偵騎趕到陳家大洋房子時,陳仲甫已遠走高飛矣!陳獨秀第一次脫險的情節,若干年後在上海的中共中央機關又翻版過一次,只不過那時打入敵方核心機關的秘書叫錢壯飛,勝利大逃亡的是周恩來等大部分黨的高級幹部,而陳那時已經被中共開除黨籍了。此題外話也。

就這樣,第一次自日本回國,只有半年,陳獨秀便不得不二赴東京。

這一次,陳獨秀改了學習志向,報考的是日本士官學校的預備學校——成武學校。從想當老師改為想當軍人,陳氏一生的每一次選擇,總是那麼駭俗。

不過,這一次,他的留學夢還是沒做成,因為半年之後,他即被日本政府遣送回國了。

被遣送的原因很富戲劇性——春夜,五個學生突然闖入清廷派駐日本的留學生領導人「南洋學監」姚煜的住處,聲稱要割人家的頭顱。姚大人被這伙兒殺氣騰騰的不速之客嚇得哆嗦了,連忙討饒。年紀最輕的四川少年鄒容便說:「縱饒汝頭,不饒汝發!」接著——

由張繼抱腰,鄒容捧頭,陳獨秀揮剪,稍稍發抒「割發代首」之恨。

哥兒幾個意猶未盡,又拖著姚大人的髮辮跑到留學生會館懸掛起來,並垂紙條示眾:「南洋學監、留學生公敵姚某某辮。」

這是陳氏的終生好友章士釗記錄的事發經過。

通常人們提到此事時,都稱起因是陳等憎惡姚某對革命學生的種種鉗制,但馮自由在他的皇皇巨著《革命逸史》中卻說,此事誘因乃姚學監曾誘姦過錢玄同的侍妾。自號「疑古玄同」的錢先生那會兒正在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是哥兒幾個的好朋友。如此說來,陳獨秀他們算是仗義執「法」。

無論於公於私,反正幾位熱血男兒愣是把國家派來監管留學生的最高官員的辮子強剪了。須知,古時男子之發,乃腦袋的替代品。「割發代首」的始作俑者是曹操。曹丞相因自己的馬踏入麥田,違犯了他本人的規定——縱馬踏入麥田者一律砍頭,便「割發代首」以示自責。到了大清一朝,髮辮不光是父母所賜的生命的一部分,更成了忠於清國的主要標誌,強行剪除人家的髮辮,不光極大地羞辱了此人的人格,更是讓這人很長時間無法出門見人了!若非和尚,頂一禿瓢上街,豈不等於腦門兒上貼著「反清」二字嗎!把姚學監的髮辮掛在留學生會館示眾,就等於把人家的腦袋懸在那兒羞辱。不用說,放在百餘年後的今天,在任何一個法制國家,陳獨秀他們面臨的後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日本警方很快就把五位肇事的學生找到,調查過後,將直接動手的陳獨秀、鄒容、張繼三人遣送到開往上海的商船上——他們被驅逐離境了!

陳獨秀不得不回到清國,回到安慶,回到聚少離多的妻子高曉嵐和孩子們身旁。此時,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在長子延年之後,女兒玉瑩、次子喬年相繼出世。

清廷那會兒對政治犯的通緝令是有期限的,不會像蚊蠅一樣沒完沒了地叮著你。所以,陳仲甫的親朋不必擔心他哪天會「人間蒸發」而實則被官府關在某個小黑屋裡受折磨。

今我來安慶,當然想看看「陳家大洋房子」。那是陳獨秀先生成長的地方,也是中共早期重要幹部陳延年和陳喬年出生的地方。

但陳長璞女士卻不無悲憤地說:「本來我們家的老房子一直還在,只是被當成單位的倉庫和住宅而已。可是,都到了1984年了,還是被拆除了!」

現在,陳長璞居住的樓房對面,倒有一座舊衙門樓,殘瓦危柱,一任頹敗,其正門外懸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安徽省軍區池州軍分區」的木牌,兩側各有四個毛澤東手寫體的大字:這邊是「提高警惕」,那邊是「保衛祖國」。

「那是明代的安徽布政使司的譙樓,清朝還當官衙用呢。」學考古的小范向我介紹道,「不過一直不屬於地方管,所以也談不上保護和維修。」

「安慶市的古建築原來很多,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姚中亮館長自嘲地笑道,「我們博物館和隔壁的迎江寺可都是古建築,但人家廟裡的香火盛得很,所以修得蠻像樣子。我們博物館沒錢修,館裡的不少辦公桌還用五六十年代的呢!」

陳長璞一聲嘆息:「我們這裡『文化大革命』期間『破四舊』破得太徹底了,『文化大革命』之後又拆了不少不該拆的古建築,所以,安慶的歷史遺存太少,向國家申報『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就總也批不下來……」

歷代的長江名埠,清朝的安徽省會,堂堂的安慶居然不算「歷史文化名城」 ?!震驚之餘,我非常冒昧地想起了一句成語——自作自受。

當天下午,安慶市的李銀德老先生親自指引我駕車趕到長江邊上的沿江中路。當年的南水關,如今是自來水公司,性質未變。在大院內靠西牆的自行車棚附近,這位原中共安慶市委黨史辦主任指著一方碑牌說:陳獨秀的家,就剩這一塊文物保護標誌了。

很像樣地立著的碑上,鐫著幾行大小不一的字:

安慶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陳延年、陳喬年烈士故居舊址

安慶市人民政府

一九八○年七月立

沒有一個字提及陳獨秀!

舉目四顧,五層貼著白瓷磚的辦公樓與附設的平房,全是「舊城改造」後的拙劣作品。只見其子,不見其父;只有現實,沒有歷史!眾所周知,凡立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地方,每年政府是要拔款維護的。現在,「文物」無存,「保護」什麼?

陳氏故居沒有了,那,藏書樓呢?

李銀德先生說,藏書樓就在他家附近,現在是安慶電視台的大院。只有一座小樓還殘存著。

於是,我們驅車趕回安慶市最繁華的孝肅路,在向西北拐彎處,李老領我去看路北的院內——

一幢很破敗的二層黑瓦小樓,「危」然聳立在安慶廣播電視局的大門裡側。正面,是近幾十年建的三層辦公樓。

就這座小樓,是最後的老房子了。李老說,這兒是安慶市的黃金地段,電視台要搬走,這兒要搞開發了,所以,它保不住了。說罷,他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

嗚呼!陳家大洋房子沒有了,藏書樓也沒有了,在安慶,讓我們上哪裡去重溫一代先哲的奕奕風采呢?

百年前,因有陳仲甫,孝肅路上的藏書樓令人嚮往,也令人恐懼。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5月17日這一天,安慶暴雨滂沱,風聲、雨聲、演說聲,聲聲撼耳!藏書樓里人頭攢動,連過道也擠滿了莘莘學子。

陳仲甫先生(實為後生,時年二十四歲)首先登台,慷慨陳詞:

中國人如在夢中,尚不知有滅國為奴之慘,即知解而亦淡視之,不思起而救之……

幾句話,就說熱了擠在樓內每一個角落的三百多名學子的心!到場者不光有安徽大學堂和安徽武備學堂的省城大學生,而且還有懷寧公學和桐城公學的中學生。陳先生講起當年在東北耳聞沙俄軍隊之暴行後,話題一轉,說到了國內,說到了體制內的高官:

平日口談忠孝,斥人為「叛逆」,一遇國難,則置之不問,絕不肯興辦公益之事,惟思積款於外國銀行,心中懷有執順民旗降敵一大保身妙策,是為國賊,是為逆黨!是等國賊、逆黨不殺盡,國終必亡!

繼陳之後,二十多人相繼發表演說。陳獨秀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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