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蒙塵獨秀峰 第一節

第一次到安慶,只想看一個地方——陳獨秀墓。

我是念著唾罵故人的書開始識字的一代人。從小讀到大,「陳獨秀」一直是個負面和有爭議的名字。尤其「文化大革命」中林彪事發後,我們初一的政治課程就是天天學「黨內十次路線鬥爭」,作業就是按時間順序批判十次「反動路線頭子」,排名絕對分先後。所以,陳獨秀總是頭一名被十幾歲的天真學生們「口誅筆伐」的歷史罪人,之後,是他的學生輩的瞿秋白、李立三、羅章龍、王明、張國燾,和新中國成立後的高崗與饒漱石、彭德懷、劉少奇、林彪。比比他之後的那些「左」傾、「右傾」代表和各個歷史時期的「反黨集團」頭子,陳獨秀的罪名最多——他既是葬送了「大革命」的「右傾投降主義」代表,又是分裂黨的「托陳取消派」的首領,而且,還是「拿日本特務機關津貼的間諜」!等長達遠不止十年的民族大劫難過後,我才一點點覺悟:那是對故人的怎樣的不公平啊!

隨著瀰漫了幾十年的極左妖氛的慢慢消逝,被妖魔化的陳獨秀開始漸復人形,但遠沒恢複其神采奕奕之真相。與長時間的轟轟烈烈的唾罵相比,為其洗冤的動作實在太慢也太弱。只是把《毛澤東選集》里的有關注釋修訂一下,就算是對中國共產黨內最大歷史沉冤的平反?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唐寶林先生告訴我說,新版「毛選」里「陳獨秀」的注釋文字中,已經刪除了「與日本特務機關合作,領取日寇的津貼,從事各種有利於日本侵略者的活動」和「帝國主義和國民黨的反對人民的卑污的工具」等語,改成了「把托派與漢奸相提並論,是由於當時在共產國際內流行著托派與帝國主義國家間諜組織有關、中國托派與日本帝國主義間諜組織有關的錯誤論斷所造成的」。

在最新版(2002年9月)、也是最權威(中共黨史研究室編輯,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中,陳獨秀還犯有「右傾機會主義錯誤」,還是「托陳取消派」,還要為20世紀20年代「大革命」的失敗而承擔責任——讓人讀來,只能覺得中共創始人陳獨秀反被黨開除是咎由自取。

於是,無論是每年紀念五四運動,還是慶祝中國共產黨華誕,他總是不被緬懷的局外人。2001年「七一」之前,北京五四大街紅樓處的路口上出現了一面金屬雕塑牆。這個曾被毛澤東追授為「五四運動總司令」的人總算是「上榜」了,但位置被擺得極不正常——蝕刻的牆面上,左上方有「1919.5.4」,下面有幾個頭像,最上方是魯迅和蔡元培,中央位置留給了李大釗、毛澤東,而陳獨秀只排在三角形雕塑的左下方,體量最小,只比瞿秋白往上一點,不要說比當時的北大圖書館打工者毛澤東,甚至連他主辦過的《青年雜誌》和《新青年》的封面的大小也不如!

真不明白,提供油污的斯大林早已在本國受到清算,前蘇共黨內的冤案也莫不於20世紀80年代末被平反(當然包括株連人數最多的「托洛茨基反黨集團」案),可偏偏我們中國的這個屈死的靈魂還未被赦免。

正因如此,我特別想到陳獨秀墓上獻一束花。

2001年6月24日,我終於隨回鄉省親的朋友范學軍去了安慶。

小范「下海」前是安慶市博物館裡的第一個考古專業的本科畢業生,曾借調到「陳獨秀史料館」幫助工作,對一代鄉賢自然敬重有加。在煙塵瀰漫的長江邊上的一家飯店裡,他為我請來兩位當地官員,一位是他的前領導、安慶市博物館館長姚中亮先生,另一位是安慶市文物局副局長陳長璞女士——後者的身世遠比其官方職位更讓我肅然起敬,因為她正是陳獨秀的嫡孫女。

已屆中年的陳長璞是個性格直率、談吐爽快的人,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她的「絕對厭棄中庸之道,絕對不說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痛不癢的話」的祖父。也許唯一不像的是身高——陳女士約1.65米的個頭兒,在安徽女人里算是高個子,而她的卓立於20世紀芸芸眾生之上的祖父,則只有1.63米的身高。

究竟是什麼樣的家庭誕生了陳獨秀這樣一個風一樣迅疾、雷一樣凌厲的人物呢?

史料告訴我們,清光緒五年八月二十四日(1879年10月9日),陳獨秀出生於安徽省安慶府懷寧縣,譜名陳慶同,官名陳乾生,字眾甫,留日時改仲甫,號實庵,後以筆名「獨秀」名揚天下。他是教書先生陳衍中和查氏的第四個孩子,上面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

晚清時的安慶是安徽省會,懷寧縣治就在城裡。所以陳獨秀既是懷寧人,也是安慶人。不過,陳家卻是省城的「小戶人家」。這是陳氏在《實庵自傳》中自己說的。他說,自家是「紳士們向來是瞧不起的」。瞧不起的原因,是因為陳家世代習儒卻無人考取功名。爺爺、伯父乃至父親的那些「候補知縣」等官銜,都是花錢買的虛銜,直到陳獨秀的父親成為秀才、叔父考中舉人,陳家才被人高看一眼。

然而,父親陳衍中成了秀才後就「屢困場屋」,即連續幾次在鄉試中落榜。鄉試即「省試」,每三年在各省會和京城開考一次,考中者即為舉人,中了舉,才具備了做官的資質。一個秀才,一生沒有幾次鄉試的機會。所以,陳衍中先生只能靠到處當塾師維生。幺兒不到兩歲時,他客死蘇州,那時,他正在一位皖籍將領家當教書先生。

祖父陳章旭乃有學問卻沒功名的倔老頭兒,因在平定太平軍時出過力,被朝廷授予候補知縣,即副縣級待遇,以在家開館為業。小孫子陳慶同長到五六歲時,自然就成了他的學生。

一把白鬍子的老頭兒顯然把沒當上官的余怒都發泄到家人頭上了。陳獨秀回憶說,哪家孩兒哭,大人只要說聲:「白鬍爹爹來了!」那哭聲立時會止住。家族成員甚至包括來訪的親戚,在屋裡走路時若有腳步聲,老頭兒也會勃然大怒,陳獨秀的二姐就曾為此屢遭毒打。就是這樣一個封建大家長,看中了天資聰穎的小孫子,他恨不得讓小孫子一年之中把四書五經全讀完,背書背不出,就動手打。

五十年後,在《實庵自傳》里,陳獨秀回憶過苦難的童年:

……我無論挨了如何毒打,總一聲不哭。他不只一次憤怒而傷感的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

這位白鬍子老頭兒還準確地預言過:這小子將來,不成龍,便成蛇。

陳老先生實在是有遠見!他用戒尺把生來就倔犟的小孫子打出了終生寧折不彎的性格,打成了無論前清還是民國的統治者都深為恐懼的「兇惡強盜」。也真應了「家門不幸」那句話,長大成人的陳家幺孫成了全省最有名的「康黨」乃至「亂黨」,致使陳家在清末和民初兩度被抄。當然,老人未曾料到的是,挨打從來不哭的倔犟的孫兒長大成人後,居然成為超時代的思想家,不獨生前名滿華夏令萬眾景仰,而且死後六十多年,越發顯現出其思想與人格的光輝!

小慶同十歲那年,「白鬍爹爹」病死了,再也沒有體罰他的嚴師了。母親連續為他聘了幾位塾師,但均沒待多久就走人了,想必人家都受不了這個性格叛逆的學童。無奈,已是秀才的大哥陳慶元只好親自給弟弟當起老師。陳獨秀說過,大哥是個像阿彌陀佛一樣慈善的好人,跟著哥哥學習的那段時間,他才對讀書有了興趣。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十七歲的陳獨秀頭一次進考場。他說過,那完全是為了「敷衍母親」而去的,因為慈母總是嘮叨他要為一輩子沒能中舉的父親爭光,而且說著說著就流淚了。陳獨秀打小最怕母親哭,娘一哭他也就跟著哭起來。所以,只得硬著頭皮上考場。見試題出得彆扭,他索性一通亂答,把能想起來的難字和荒謬的古文寫了滿滿幾張紙。回家給哥哥看草稿時,哥哥直皺眉頭。卻不料,這次惡作劇的結果,竟是蒙過了糊塗的考官大人,他被錄為第一名了!意外成了秀才的陳獨秀說,自此,他更看不起科舉了。

他看不起科舉,但叔父很看得起,陳衍庶大人正是因二十四歲那年中舉後才成為朝廷命官的。他從候補知縣做起,歷任知縣、知州、知府,待小侄兒成為秀才那一年,他已經在東北做道員了!道員為正四品銜,俗稱道台,是省以下、府以上的政府大吏,整個安徽省也不過三個道,即安廬滁和道、皖南道、皖北道,陳道台比安慶府的知府大人官兒還大,豈不令鄉人敬畏?只是,陳道台有個莫大的遺憾,即三個夫人都沒為他生個兒子。聞小侄慶同考中秀才,陳衍庶大喜,遂將其過繼為嗣子。

陳獨秀住進了安慶城裡有名的陳家大洋房子,從一個跟著寡母過慣清貧日子的少年寒士,一躍而為富家闊少。

所謂「陳家大洋房子」,是嗣父陳衍庶從東北回來建起的一座新式住宅,位於安慶城南水關,距長江僅一箭之地,離著名的迎江寺也不遠。是當年頗為氣派的一座豪宅。

對了,這位陳衍庶先生似乎不怎麼清廉,早年中舉時只是一介清寒勤奮的書生,做官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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