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去的灰牆 第十五節

沿北京復興門西行,會不斷遇上以「墳」為地名的地方,公主墳就是一例。逾公主墳再往西,有共和國最重要的陵園——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除毛、劉、周之外,共和國幾乎所有重要人物的骨灰悉安放於此,甚至包括了建國前被蔣介石槍斃的中共下台領袖瞿秋白的遺骸。

但八寶山裡沒有李大釗的遺骸,中共第一烈士的墓穴在離八寶山不遠處的萬安公墓。

1998年9月24日下午,我第一次去看萬安公墓。

那時,無論在北京地圖上還是在海淀公路上,萬安公墓都沒有標誌,是穿行在一片蘋果園中的柏油路上時意外看到了「李大釗烈士陵園」的牌子,我才確信,此即安葬了眾多名流的萬安公墓。

資料告訴我,「黨人案」二十位同案犯被處絞刑後,安國軍政府還是給了首犯以特殊的禮遇。

官方事前對李大釗特預囑買一上等棺木成殮。其餘十九人則用中等。……聞李之棺木,價洋七十元,其餘則四十元上下。……

法院將遺體送到宣武門外的長椿寺,由家屬們認領、處理。數日後,親友們為李大釗遺體改殯,並遷靈於鄰院的浙寺停厝。

這一停,就是六年。

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4月初,李夫人趙紉蘭從故鄉回到北平,求北京大學代辦喪事。北大同事們義不容辭,校長蔣夢麟,教授胡適、沈尹默、周作人、劉半農等十三位大釗先生的生前好友發起公葬,並各自捐款二十銀圓,未參與發起公葬的梁漱溟和在外地的魯迅等故交,每人捐了五十銀圓。當政者對國共合作時的北方領袖也表示了悼念,當年與他同時被北洋政府通緝的現政府部長級人物也趕來參加公祭儀式,汪精衛派人送來一千銀圓以志慰唁。北大故交和國民黨人都不知道的是,表面上看,公葬儀式由民間慈善機構——河北互濟會在操辦,但實際上是中共地下組織——中共河北省委和中共北平市委在掌控。不屈不撓的共產黨人既要對本黨的第一先烈表示最大的敬意,更要藉機向國民黨當局宣洩無比的仇恨!

於是,4月23日清晨,赫然出現在北京鬧市的那副巨大的輓聯,才讓許多人觸目驚心:

為革命而奮鬥,為革命而犧牲,死固無恨;

在壓迫下生活,在壓迫下呻吟,生者何堪!

頭一天下午在浙寺如期舉行的公祭儀式尚波瀾不驚,但送葬日越加入越多的人群則讓當局感到了憂懼。跟在那具簇新的暗紅色棺材後面的,不光有教師和學生,也有工人,甚至還有士兵!人們胸佩紙花,臂纏黑紗,默然無語,自發加入,而每到繁華路口,都有群眾團體攔靈公祭。送葬隊伍越來越長,到西單時,「馬路上已有人滿之患」。

送葬隊伍行至西四時,忽然唱起了《國際歌》,而且,空中飄起了寫著「打倒國民黨」、「李大釗先烈精神不死」、「共產黨萬歲」等標語的紙錢。一時間,軍警大駭,鳴槍示警並逮捕了四十多人。過後,駐北平的憲兵三團還追捕了數百人,罪名是「擾亂治安」。紛亂之後,大釗先生的靈柩還是安抵萬安公墓,並與西山的落日一道下放進冥冥之中。

萬安公墓原為私營墓地,1956年「公私合營」後才收為北京市民政局所有。這裡雖不比八寶山尊貴,但四五千座墓中,可以一說的歷史人物也頗不少,像民國的段祺瑞、韓復榘、馬占山,像1954年自殺身亡的共和國副主席高崗,像著名的文藝家朱自清、王雪濤、劉繼卣、王力、蕭軍等。但眾多名流中,最重要的莫過於李大釗了。軍閥可以通過戰爭來建立大小政權,文藝家可以通過筆墨創作來陶冶人心,但誰能比得上思想家對社會的影響深遠呢?

李大釗的歸宿很好找,陵園入口處即有明顯標誌。從一方方規整得十分有序的墳地間的闊路上走進公墓深處,一座被松柏包圍著的院落立即讓我心頭釋然——石雕的李大釗就站在迎面的中央空地上。雕像前的「一串紅」擺得很滿,紅花前一束黃花開得正盛,顯然是有人剛獻的。

我曾在北大校園裡見過李大釗的雕塑,那一尊半身塑像很符合我想像的老成持重的模樣。但這一尊立像,卻令我暗驚,雖也是兩撇大鬍子左右橫掃,但容顏卻十分年輕!因年輕而富有了朝氣,因朝氣而具有了活力。這一個李大釗像真的一樣!

是啊,他蒙難時還不滿三十八歲,憑什麼要把他刻畫得那麼老?

字典中的「老」字條下,有「老實」、「老成」、「老到」、「老練」等詞條,也許,正是這些似乎都能體現李大釗之特點的詞條讓人每每忘了死者的真實年齡。

真實的李大釗到底什麼樣兒?我梳理著他的生平,覺得與其說這位以授課寫作為業的導師是坐而論道的鴻儒,倒不如說他是一位轟轟烈烈的實幹家。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他在中央公園發表過著名的演講《庶民的勝利》,過後又把演講稿登上了《新青年》。從字數上看,該文不到兩千字,若空口念,幾分鐘即完。但他不善言辭卻是大家公認的,陳獨秀、魯迅等都在回憶文章里提到這一點,章士釗更直接說他「木訥」。可見大釗先生不是健談的人,甚至還有點大智若愚的書獃子相(有林伯渠詩「大智若愚能解惑,微言如閃首傳真」為憑),只不過為了「鐵肩擔道義」,他才一次次登高疾呼。

繞著沉默的烈士雕像走了一遍,我仰望著神色平靜的先驅的臉,不由得心底隱痛起來。

雕像後,是李大釗與趙紉蘭的墓,雙冢並列,均稱「同志」。

趙紉蘭死於李大釗下葬後的三十幾天,無疑是憂悒而死。她與本村富家子弟李大釗結婚時,丈夫還是個未發育的兒童哪!她跟著丈夫受了一輩子的苦:從當媳婦起即長時間獨守空房,靠艱苦度日來供應丈夫在外地和外國上學;來京後也跟著擔驚受怕,數次逃難,直至最後隨之被捕。丈夫殉難後,她「悲痛號泣,氣絕復甦者數次,病乃愈益加劇,以致卧床不起」。她死後的第二個月,即被中共河北省委追認為中共黨員。所以,對她也稱「同志」。

李大釗是忠貞之士,這不光表現在他對認定的主義決不動搖,還表現在他對自己的妻子也忠貞不貳。在近代的任何一個政治集團里,如大釗先生這般對政治理想和個人生活都忠貞如一者,實在稀罕!

從外表上看,他是一位好好先生,像個教私塾的人;從實質上看,他生平的言行,誠如日月之經天,江河之行地,光明磊落,肝膽照人。

這是後來在獄中的陳獨秀對同案犯回憶起李大釗時說的話。陳先生誇得很由衷。說完這番話後,陳獨秀頗羞愧地喟嘆:

「南陳」徒有虛名,「北李」確如北斗。

但是,北斗一樣光芒照人的李大釗,怎麼就總是不被蘇俄人信任呢?

墓後,即墓碑,一方橫卧著的黑色巨碑,泛著幽幽的光。金字碑文是鄧小平先生題寫的:

共產主義運動的先驅 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

李大釗同志永垂不朽

背面,是一篇宏文墓表,詳盡介紹了烈士的生平。落款是「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立」。這是世界上僅有的以這個名義立的墓表吧?我大概地數了數,墓表長達兩千多字,字寫得很耐看,後來得知,這是書界名家楊萱庭所書。再後來又知道,之所以長文中沒有出現關於「絞刑架上的演講」等廣為人知的文字,是因為早在1983年10月建李大釗烈士陵園時,中共中央已經調查清楚「最後的壯烈」之真偽,故未採信既定的說法。

碑後,是四株青松和四面翠竹。

再北,是一排新建的平房,灰瓦紅檐,還原了北京四合院的風貌。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彭真題寫的「李大釗烈士革命事迹陳列室」紅匾懸於檐下,門兩邊掛著四塊紅底白字的鐵牌,分別是北京市政府、民政部、共青團中央頒發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不巧的是,已經是中午12點多了,陳列室的大門鎖了。

我伏窗而望。

室內是四壁展覽的圖片和幾方有題詞的石屏,有時任國家主席的李先念和時任全國政協主席的鄧穎超等領導人的題詞。在活到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領導人中,只有鄧穎超與彭真二位見過李大釗——學生時代的鄧穎超是天津學界女傑,曾與同窗兼同志周恩來等一道在天津的「覺悟社」面聆過大釗先生的教誨;而青年時的彭真曾在李大釗領導的中共北方區工作過。

除了四壁的題詞外,正中地上的一塊舊石碑讓人矚目。我睜大眼睛,仔細瞅著,看清墓碑上首刻著一顆紅星和黑色的鐮刀斧頭圖案,碑中央鐫刻著「中華革命領袖李大釗同志之墓」,落款是「北平市各革命團體」。

這一定是那塊隨大釗先生的靈柩一起下葬的石碑。

公葬那天,靈柩抵達這裡後,有人用騾車載來一塊以棉被包著的墓碑,正面如我所見,背面有一通情緒激昂的碑文。為避免招來當局的毀壞,眾人將此碑與棺木同時下了葬。不料,遲至共產黨人坐定天下後的二十多年,這塊碑還是未被刨出並堂而皇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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