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去的灰牆 第十二節

對現今的人們來說,李大釗是個遙遠的存在,遙遠得已經不太真實了。

照片上的李大釗,平頂,圓臉,一副敦厚長者模樣,而最明顯的是他唇上的那一抹濃密的鬍子。長時間以來我有一種錯覺,認為這位中共的主要創建者是一位年歲不小的長者。

是鬍子連累了他。

李大釗是不講究穿戴的,但他對自己的鬍鬚倒是很在意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而清末民初,男子蓄鬍還是有身份的人的一種時尚。不信你看,從北方的大總統袁世凱,到他之後的北洋大帥、將軍們,大都是威風凜凜一把鬍子;而南方的革命黨首領孫中山、黃興、廖仲愷等人,也無不是這般留胡節不辱的尊容。學者們也多以蓄鬍為美,魯迅就曾在回國返鄉時被紹興老鄉錯認成日本人,只因他鼻子下面有一抹如同隸書「一」的黑鬍髭。也許古戲文里的白面書生讓人看膩了?彼時有條件留須的軍、政、商、學各界男子,多以拂髯捻須為美。鬍子成了民國初年有身份者的「身份證」。

我讀過許多張李大釗的照片,從不同時代的留影來看,他留鬍子的歷史竟近生命的一半之久!早在北洋法政學堂時,他就開始留須,那時,他不過才二十歲上下,照片上的同學們沒有一個像他這般模樣。倒是在日本時的一張照片上,他的臉上沒了鬍鬚,臉龐如同常人一般清爽,不知是在異國時他的審美觀發生了變化,還是屈從於嚴格的日本國的教育制度不得不剃去?回國後的照片,他都是一把大鬍子的傲岸形象,無論是與《憲法公言》同人們還是與「少年中國學會」同志們的合影,總是他一個人留著標新立異的鬍子,讓人一眼就能從眾人中認出他來。

在沒有電視與大量報刊的時代,剪掉鬍子甚至可能剪掉一個政治人物的厄運。

此有二例。

革命黨首領黃興在上海租界內從事秘密活動時,因書獃子氣的章士釗的不慎而遭逮捕,恰巧事發前他剛剛剃光了自己標誌性的八字鬍。會審時,儘管洋法官覺得面前的嫌疑犯有些像清政府通緝照片上的要犯黃興,但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被誤捕的同鄉官吏的李姓隨員。洋人本來就分不太清中國人的模樣,見下巴光光的「李某」一喊冤,便稀里糊塗地把人放走。黃興因之逃過一劫。

還有那位在北洋時代已淪為落伍者的「南海聖人」康有為,在張勳復辟失敗後,為潛逃出京,也不得不剃光了鬍子。為此,報章將其狠狠羞辱了一通。

但李大釗沒有改變外在形象。有資料說,民國十六年(1927年)的4月6日那天,偵緝隊隊長雷恆成率人衝進前俄軍兵營時,一下子就從這傲然不馴的大鬍子上認出了李大釗。確是鬍子連累了他!

越來越多的材料顯示,李大釗是有可能幸免於難的。

最早是他稱之為「弱男吾友」的章士釗夫人吳弱男勸他馬上離開北京的。那還是他搬進蘇聯使館三個月的時候,吳女士借為兒子辦理簽證事進入蘇聯使館,找到李大釗,勸他馬上去蘇聯,之前可以化裝離開東交民巷到她家躲藏。不過,章士釗對夫人預言過,以他對守常的了解,他是不會走的。果然,李大釗對吳弱男說,自己尚有工作,走不開。

中共天津地區負責人王德周回憶說,當時,他曾勸李大釗帶北方區黨部撤離蘇聯使館。李大釗的回答是:

不要太膽小了。中國軍閥看帝國主義,那是無上的,東交民巷,不容許中國武裝入內,是載在條約上的,哪能例外呢?他們對我們是沒有辦法的。

被捕前兩天,那位名士朋友楊度通過章士釗再托吳弱男轉告他:張作霖已派人與外國使團打好招呼,近日將入館搜捕!

李大釗還是沒在蘇聯人的掩護下出走。兩天之後,他成了奉張的囚徒。

直系失敗後離開政壇在天津做寓公的白堅武,從朋友處聽說李大釗因大意而被捕的消息,嘆曰:

聞被捕之先一日,楊度君曾密告之,而守常殊大意,未及避去,以故遇難。

從進入蘇聯使館,到他被逮捕,李大釗一家在東交民巷的舊兵營里住了一年多。

被關進京師警察廳看守所後,他平心靜氣地寫下《獄中自述》,其中也如實記下未能離京的原因:

釗所以仍留居北京者,實因不得穩妥出京之道路,否則久已南行。此時南方建設多端,在在需人!

不過,我總以為,李大釗先生是能夠平安離京的。他既是個富有熱情的理想主義者,也是個謹慎處世的文弱書生。想當年,無論是張勳復辟還是陳獨秀被捕,都與他無直接關係,但他卻聞風而逃,避禍遠逸,直待事態平息後方才返回京城。如今,他已是政府明令通緝的「過激黨巨魁」,困居奉張手心裡的後果,他能不知道嗎?

有可能躲避而沒有躲避,僅僅因為大意嗎?他相信楊度傳話的真實性,更知道吳弱男女士闖入使館當面催促的急迫性,可他為什麼不讓蘇聯人安排他潛逃呢?況且還有徐謙、顧孟余等人成功脫險的先例啊!舉世皆知,在搞秘密行動方面,「老毛子」歷來招數不斷。

關於李大釗被捕,我想了一些時間,有一天,終於恍然大悟:這一天,他是知道的。也就是說,他有點兒像等待被誅的譚嗣同。

李大釗乃社會名流。民初,社會名流儼然一獨立勢力,其社會地位既高於之前的封建王朝的御用翰林,更超然於之後的黨國時代的窩憋文人,統治者都拿你當回事兒。李大釗就曾是大總統黎元洪的座上客,還是奔走在直系的李純、吳佩孚、馮玉祥等將帥之間的知識界領袖,所以,北方的好多政客和軍人都與他有聯繫。

起先,蘇聯人並不是要與孫中山的國民黨合作,而是要「親吳(佩孚)疏孫(中山)」。李大釗曾兩度拜訪過吳佩孚,事後曾對胡適寫過「吳佩孚甚可敬,他的品格甚高,只是政治手腕稍差一點」的感受。在吳大帥眼裡,他一直是蘇聯人的使者。

然而,等「二七」大罷工在血泊中結束後,蘇聯人又開始「聯孫倒吳」。忠厚的李大釗再一次成為一名過河卒,被毛茸茸的大手推到長江以南,成為「國共合作」的力行者。他成為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的頭一號中共黨員。國民黨「一大」後,他成了負責整個北方地區的北京執行部的領導人之一。雖說近年被證實,那幅影響很大的國共合作的「蜜月照」中與孫中山並行的蓄鬍者並非李大釗,但他在國民黨那邊的地位之高是毋庸置疑的——他之被難,其實也和國民黨北京市黨部的工作過於轟轟烈烈有關。

他的最後一點工作成果,也因馮玉祥的國民軍的失利而化為烏有。蘇聯駐國民軍的軍事顧問普里馬科夫回國後,曾以筆名發表了《一個志願兵的札記:中國的國內戰爭》。半個多世紀後,此書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更名為《馮玉祥與國民軍》出版發行。書中幾度提到了李大釗:

格克爾(蘇聯駐華使館武官——筆者注)寫道:「今年(1924年)1月29日,國民軍第二軍司令胡景翼將軍的代表劉將軍,及其駐北京代表於將軍,以及北京大學李教授(共產黨員——原注)來到我這裡。將軍的代表宣稱,來訪的目的是談判援助革命軍的問題……」

在決定滿足馮玉祥和其他將軍請求的問題時,蘇聯政府也考慮了中國同志們的意見。上面已經指出李大釗對國民軍指揮人員的外交路線的影響。這位有威望的加入了國民黨的共產黨人親自參加了第一軍的代表團,這證明革命營壘對蘇聯援助中國國民軍是極其關心的。

隨著蘇聯人「聯吳」、「聯孫」、「聯馮」設想的一個個失敗,多次奉命與這些巨頭聯絡過的李大釗不可能不成為替罪羊!

和同時代的共產黨人相比,李大釗與蘇聯人的接觸最早。是他第一個公開歡呼布爾什維克的勝利的,是他無條件地接受並廣為傳播蘇聯社會主義制度的,是他最早成為共產國際的黨員並將來華建立中共的蘇聯特使介紹給陳獨秀的。他堅決擁護共產國際關於中國的各項決定並勉力而行,處處以蘇聯代理人的角色在本國努力工作,他還親自帶隊去莫斯科參加共產國際的代表大會,並在蘇聯住了長達五個月的時間。

然而,他卻從來沒有得到過蘇俄的真正信任!

我真是一個喜歡以後人之心度前人之腹的探究者,還愛對既定的結論自己再考證一番。我常想到的是這樣一個被研究者們忽略但卻又極為重要的問題:李大釗在黨內的威望與職位為什麼不相稱?換言之:他為什麼一直不是中共的領導人?

1921年7月下旬,中共「一大」開會時,「相約建黨」的「南陳北李」都沒到會。前面說了,陳獨秀成了中共第一屆中央局書記,李大釗卻在黨內沒有任何職務。通常人們說的是,他正在領導北京的大學老師們向政府討要拖欠的工資,沒工夫來上海——「討薪」重要還是參加本黨首屆黨代會重要?顯然,這是個偽問題。

翌年7月,中共「二大」在滬秘密召開,李大釗還是沒有到會。本屆黨代會產生了最高權力機構——中央執行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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