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青的孤桐 第八節

1959年某天,周恩來到這小巷裡做客。他是來看朱啟鈐老人的。

朱啟鈐比章士釗歲數還要大,資歷也更老。二十歲的章士釗出道之前,曾在他家教過私塾。民國成立後,朱當過內務總長並代理過國務總理,現在的中山公園等一批北京市政建築,就是他當內務總長時力爭開闢並捐款修建的。袁世凱要當皇帝的時候,他與楊度都是想做「中華帝國」開國元勛的人,他更以內政總長身份兼任過大典籌備處處長,所以黎元洪當政時他們一起遭到通緝。朱自此無心於政治,雖說後來還當選過參議院副議長,被北京政府推舉為南北議和北方總代表,再後來被張學良任命為北平市市長。但他更專心於實業,長袖善舞,頗有所獲。他還創辦了中國營造學社,為保護中國古建築大費心思。梁思成、單士元這些日後的大家,當年就是他社裡的小字輩。天津淪為日佔區後,他的幾位老友相繼成了大漢奸,他卻稱病謝客,不肯事敵。風雨飄搖的1949年春,朱啟鈐已寓居上海,正是章士釗受周恩來委託寫信讓他勿去台灣或香港的。共和國成立後,他被接回北京,任中央文史館館員和全國政協委員。

於公於私,章士釗一家住進朱啟鈐家裡,都很合適。

本是一家之宅,住進兩戶,難免局促。章含之說,他們其實只住了半個後院,父母二人住北房正間,只三十幾平米,大哥章可住東屋,她則住在東屋與北屋之間的過道里。

令人尊敬的周總理的光臨,使朱、章兩位老人都很興奮。但周卻表示「很難過」,因為他這才知道「毛主席的老朋友」章士釗老先生居然借居在別人家中!隨後,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的人便奉總理之命趕來,陪著奚夫人去選「國」字型大小的房子了。奚夫人看好了離王府井很近的史家衚衕里的一棟宅院,於是,一年後,章士釗就成了史家衚衕51號的新主人。

章士釗一家搬走四年後,朱啟鈐以九十三歲高齡謝世,在此之前,北洋耆宿活過九十高壽者,只有那個海軍元老薩鎮冰。

要人謝世後,無論其居所是公房還是私房,一般來說總是由其後人繼續承住,即使「文化大革命」時期被搶佔,也都「落實」回原主。在同一條衚衕47號看到的「葉聖陶先生故居」,裡面就仍然住著葉的後人,我們冒昧地進去後,見一位年輕的爸爸正在哄著懷裡的嬰兒睡覺呢!但是,東四八條111號小院的鄰居們為什麼說有些神秘的宅院里住的不是姓朱的,而是張學良的弟弟呢?

回來後翻一翻有關張作霖的資料,立即有了答案:朱啟鈐早在任前清奉天墾務局督辦時即與張作霖有交情,後來就把六女兒朱洛筠許給了張的第二個兒子張學銘,其公子則給張學良當了副官。因張學良的關係,張學銘留日回國後,二十歲出頭即擔任了天津市的市長。新中國成立後他一直留在天津,在人民公園當管理所副所長(區區天津的「人民公園」,竟是毛澤東所題,就是這位副所長求他的章老代為索要的)。「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張學銘當過天津市政工程局副局長,是全國政協委員,1983年因肝病過世,鄧小平還送過花圈。

如此說來,東四八條111號的鄰居們說得也對。

史家衚衕現在已經不是一條衚衕了,而是比清末民初的馬路還寬的大道,道南的房屋統統拆光了,只有路北的三座廣亮大門孤零零地晾在新拓展的馬路旁,一派沒落氣象。章宅就是這三座宅院中的一座。

一個陰霾沉沉的下午,我按與章含之女士約定的時間走進這座名人之宅。

這是一座非常完整的兩進四合院。一進院為工作人員的住處與辦公室,二進院即主人的空間。本來此院為三進四合院,但因老人覺得太大,主動將最後一進院讓了出去(在北邊衚衕里另開了門)。於是,八十歲以後的章士釗就在這座寧靜的兩進院子里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時光。

走進新修過的二進院里,既為它的寧靜與華貴感到暗驚,也為它的蕭條與沒落感到悵惋。失了老主人的老宅子,儘管北屋(正屋)檐下垂著燦然的大紅燈籠,儘管新油飾過的紅柱、紅門和綠檐、綠廊均十分漂亮,但寂靜的深院里呈現出的是一股肅殺的秋意!——庭中三株樹,東側一株是樹瘤累累的海棠,西側兩株是梨樹,寒風在一遍遍剝蝕著乾枯枝杈上水分盡失的黃葉。令人意外的是,梨樹下居然有用柿子紮成的手工藝裝飾品。丹柿雖個個熟透卻並未被人享用,如同東邊小院的那棵棗樹下的大棗兒一樣,空撒一地卻無人收撿。誠所謂「落葉滿街紅不掃」!儘管現在章含之一個人住在這棟大房子里(周恩來在章士釗的葬禮上親口承諾此房依然由章家居住),但給人的感覺卻是人去樓空!

章士釗在世時,長子章可住西屋,愛女章含之住東屋,三間北屋,便是他與夫人的起居室與會客廳。章士釗作古之後,章含之的新夫喬冠華先生搬了進來,這裡又成了堂堂的外交部長官邸。

離開這所沉重的宅子時,我難免感到有些落寞,細一想,竟是因為院里少了一棵蒼然的桐樹!

也許,入住此院的故人已不復有當年求孤求直的膽識與精力了吧?

就在章士釗入住這座大宅院後的第六年,1966年8月29日晚上——和當年「女師大風潮」同一個季節,居然又是個令人窒息的酷夏,八十五歲的前教育總長再次遭到激進學生們的羞辱,而且,差一點真的被當「落水狗」痛打——有一位北大的女「紅衛兵」竟然舉起皮帶要抽他(竟然也是女的!)。他的家被「革命小將」抄了,被罵成「小落水狗」的章含之忍看垂垂老矣的父親被勒令立在院中,自己則和母親在沙發上瑟瑟發抖。那一天,大批珍貴的書籍與信函成了紅衛兵的「戰利品」。

極為憤怒的章士釗連夜寫信給毛澤東求救,第二天即得到響應——他收到了總理辦公室的電話。對方稱,主席已經將他的信交代給周總理辦了,北大紅衛兵受到嚴厲批評,並責令他們將被抄走的物品悉數送還。

緊接著,老人收到了毛的親筆信:

行嚴先生:

來信收到,甚為繫念。已請總理予以布置,勿念為盼!

順祝健康

毛澤東

九月一日

借主席批給總理的這封信,精明的周恩來先生及時列出了十二人名單,將幾位最有影響的非中共人士一體保護起來。十二位受到庇護的黨外人士為:宋慶齡、郭沫若、章士釗、程潛、何香凝、傅作義、張治中、邵力子、蔣光鼐、蔡廷鍇、沙千里、張奚若。

躲在史家衚衕小院的章士釗,安然地度著晚年的時光。然而,到了1973年春,毛澤東忽然提議讓這個已經九十二歲高齡的前輩再去香港一行,以促成國共談判。本來奚夫人過世後,老人孤單難耐,想去香港與殷夫人同住一段時間,但因不慎摔斷腿,坐上了輪椅,行動十分不便了。但毛堅持要章去一趟,因為只有章士釗作為與台灣聯絡的人最合適。

毛澤東想在有生之年統一中國的願望太迫切了!上一年,他還讓章含之在隨中國代表團前往紐約出席第二十七屆聯合國大會期間,看望父親的舊友顧維鈞,並轉致回國一看的邀請。顧曾任北洋時期的外交總長、代總理,後長期任國民政府駐法、英、美等大國的大使。章含之見到了顧維鈞,但顧卻沒有接受大陸的邀請。

在毛澤東的堅持下,當年5月,周恩來親自到機場把老人及其兒女、秘書、醫生等人送上了「中國民航」第一架飛香港的專機。1956年,老人曾同樣通過探親的方式,將中共給蔣介石的一封密信捎去了香港,結尾的那句「奉化之墓廬依然,溪口之花草無恙」現在已經流傳甚廣。

卻不料,這一次,老人的使命並不好完成。是啊!九十二歲了,這應該是古今中外最年長的信使了。他在台灣的老友多已謝世,蔣介石一直為毛在大陸發動「文化大革命」而深惡痛絕,誰還顧得上這位過氣的北洋耆宿!

在香港,當老人知道女兒要提前回京時,一向不動聲色的他,竟然很動情地對章含之說:

告訴周總理我很想北京,事情辦好我就回去,叫周總理不要忘記派飛機來接我。

無疑,老人已預感來日無多,不想葬身異鄉,央求中透出無奈與凄惶。

然而,只一個月,老人即病重。周恩來聞訊,正安排專機欲將其接回時,噩耗傳來。

他死的那天,恰好是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紀念日——7月1日。

專機把章士釗的骨灰接回北京,中國共產黨給了這個終生沒參加過任何黨派的人以超規格的禮遇,毛澤東送了個大大的花圈,除毛之外的中共領導人幾乎全體出現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第一告別廳里,周單獨接見了其家屬,轉達了主席的「很難過」的心情。過後,章士釗的骨灰盒被放進了八寶山第一骨灰室里——這是共和國最高級別的冥廳,參加過追悼會的朱德等人的骨灰盒後來也都放在了那裡。

悠悠二十八年過去,2001年春,章含之將爹爹的骨灰盒送進了上海的一座新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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