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青的孤桐 第六節

憂心忡忡來到女師大的章士釗,先是查看了被砸碎的玻璃和校長辦公室門上的封條痕,又現場詢問了學生,而且,也留意了留校學生們的艱苦生活狀態,然後,未表態,登車而去。

儘管他不動聲色,但內心的好惡自是可以想像的。四天後,教育部發布命令,停辦女師大。

章士釗在給段執政的呈文里,把事情經過和停辦的道理說得很清楚。因為人們多年來只聽到了一種聲音,故不妨在此聽一聽另一種聲音:

停辦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呈文

呈為國立大學,師生互哄,紛糾難理,擬懇查照美術專門學校成例,將該大學暫行停辦,以資整頓而維風紀事:

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楊蔭榆,為校內一部分學生所反對,呈詞互訐,由來已久。本部前任次長馬敘倫、總長王九齡均以辦理棘手遷延未決。迨士釗兼部,日在辭職或未實行負責之中,亦復未暇顧及。

查此事之起,由於該校學生設有自治會,倡言不認楊蔭榆為校長,並於公開講演之時群起侮辱。該校長乃於素喜滋事之學生中,革除蒲振聲、張平江、劉和珍、姜伯蒂、許廣平、鄭德音等六人。該生等不服,聯合校內外男女各生,大施反抗行動。非但革生不肯出校,轉而驅逐校長,鎖閉辦公室,阻止校長及辦事人等入內,以致全校陷入無政府狀態。由五月至今,三四月間學生跳梁於內,校長僑置於外,為勢僵然。一籌莫展。……

頃據該校長呈報:八月一日到校,頑劣學生,手持木棍磚石,志存毆辱,叫罵追逐,無所不至。又復撕布告,易以學生求援宣言,並派人駐守校門,禁阻校員出入,其餘則乘坐汽車四齣求助。旋有男生多人來校恫嚇,並攜帶快鏡(照相機)各處攝影。種種怪狀,見者駭然等情。學生暴亂如此,迥出情理之外。

竊思比年學風,囂張已極,政府既乏長策,社會復無公評,四方不逞之徒,又從而煽發之,狙使青年男女,頑抗部校命令,是非顛倒,一無准裁。

該校長以一女流,明其職守,甘任勞怨,期有始終,雖其平時措置未必盡當,平心而論,似亦為所難能。士釗每得該校長之謗書,思此輒為太息!……

不知京師各校,以革除學生而謀逐校長,已非一次。其後因緣事變,借口調停,大抵革生留而校長去。

……士釗詳加考慮,此著斷不可行。默察該校情形,各系教員,植黨構扇,勢甚強固,不可爬梳。而諸生荒學逾閑,恣為無忌,道路以目,親者痛心。……

(鬧事女學生)不受檢制,竟體忘形,嘯聚男生,蔑視長上;家族不知所出,浪士從而推波;偽托文明,肆為馳騁;請願者盡喪所守,狡黠者毫無忌憚。學紀大紊,禮教全荒,如吾國今日女學之可悲嘆者也。以此興學,直是滅學;以此尊重女子,直是摧辱女子。

士釗念兒女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為政而人人悅之,亦無是理。該師範大學,號為全國女子最高學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立表不正,其影可知。當此女教絕續之秋,宜為根本改圖之計,擬請查照馬前次長處理美術專門學校成例,將該大學暫行停辦。該校長楊蔭榆調部任用,一面遴選專家,妥速籌畫,務期重立宏規,樹之楷模,以副執政「與民更始不遺女子」之至意。是否有當?理合具文。仰祈鈞鑒施行。

再,該校學生,半由各省考送,家長戚族,未必在京,責令即時解散,亦未便操之過急。日者士釗曾偕部員,親赴該校視察,見留校女生二十餘人,起居飲食,諸感困苦。跡其行為,宜有懲罰;觀其情態,亦甚可矜。當由部派員商同各該保證人妥為料理,無須警察干預。外傳警察毆傷學生各節,全屬訛言。

此後校事部了,尤不至有學警衝突之虞。合併陳明。

章士釗

肯定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女師大風波」的來龍去脈和停辦的原因,章士釗把送給領導人的請示報告直接登在了自己的《甲寅》周刊上。由是,我們才得以聽到這一種聲音。

從這件「呈文」上,我們至少可以看出這樣幾個向所不知的問題:

首先,停辦女師大並非章氏的「悍然」首創,在他長教育部之前,就有本部第二把手(次長)停辦了美術專門學校。他不過是在援引「成例」而已。而且,也不是永久停辦,只是「暫行停辦」。

再者,他具體指出了二十幾個參與學生的惡劣表現,但卻並未一味指責她們,而是對缺乏長遠教育政策的政府、對一味指責校方的社會輿論、對「浪士」與「狡黠者」的推波助瀾,統統給以直言不諱的批評,這自然要惹惱上上下下。本就敏感多疑的周樹人反應之強烈自是難免的。許壽裳等人也公開在報上刊出反對頂頭上司章士釗的啟事。

最後,他寫出了自己的擔憂:每次北京鬧學潮,大都是被開除的學生在社會的支持下獲勝而校長反倒被驅逐,這樣只會使「學紀大紊,禮教全荒」,最終就是「滅學」!

順便,我們還知道了「屠殺愛國學生的大劊子手」段祺瑞,居然有過「與民更始,不遺女子」(重新開始,不能落下女學生)的重要指示!

夫復何言!

章士釗這位早年領導了「廢學救國」的學生領袖深知離校會對孩子們造成多大的損失,他以自己曾帶領三十幾人離校出走的教訓痛心地告誡道:「罷學之於學生,有百毀而無一成!」這樣一個鬧學潮的「過來人」,一個頗講禮義道德的名士,一個接受了西方自由民主意識的思想家,一個崇信「調和立國」的「溫和派」,既沒有理由非得與「愛國學生」們作對不可,更無道理在自己任上把一所好端端的大學搞垮。他也許會判斷失誤,但不會睜眼瞎說;他也許手段過於簡單,但用心絕非險惡。

在《西瀅閑話》里,我們也可以看到相同的記載:

以前學校鬧風潮,學生幾乎沒有對的;現在學校鬧風潮,學生幾乎沒有錯的。這可以說是今昔言論界的一種信條。……女師大的風潮究竟學生是對的還是錯的?反對校長的是少數還是多數?我們沒有調查詳細的事實,無從知道。我們只覺得這次鬧得太不像樣了!同系學生同時登兩個相反的啟事已經發現了。學生把守校門,誤認了一個緩緩駛行的汽車為校長回校而群起包圍它的笑話,也到處流傳了。校長不能在校開會,不得不借鄰近飯店召集教員會議的奇聞,也見於報章了。學校的醜態既然畢露,教育界的面目也就丟盡。

其實,任何一個政府,任何一位執政者,無論其政治信仰或道德標準如何,其本意都應該是想維護社會秩序,保護公眾利益,提倡公共道德,即使欲謀取一黨一己之私利,也只能在遊戲規則許可的範圍之內操作,否則,只會加速垮台。

段執政接受了章總長的提議,以教育部部員周樹人擅自參加「偽女師大維持會」為由免掉其僉事職,並停辦了女子師範大學,而在原校址成立了「國立女子大學」。

執政者們知道,停辦舊校是為了終止京城裡愈演愈烈的「學生運動」,而另辦新校則為了讓原女師大里更多的學子們按部就班地上課——章士釗現場接觸過,參與鬧學潮的只有區區二十幾人。

但周樹人的反應更為強硬,這個維持會的總務主任決定:參與學潮的學生堅決不離校,也不接受教育部所發的文件,並且,從教育界「驅逐章士釗」!

於是,前來接收校產的教育部專門教育司司長劉百昭等官方人士被留在校內的女學生轟出門外。三天後,劉百昭在軍警的保護下,率部員和從河北三河縣雇來的老媽子(女傭)共百餘人翻牆入校。大腳的老媽子們以馬桶刷子為武器,一頓臭打,愣把那些不肯離校的女生制服並塞上汽車拉走。

校園又傳出了女生們的誦書聲,不過,這回是國立女子大學的安分守己的學生們了。

是月底,段祺瑞發布了章士釗起草的《整飭學風令》,將女師大風潮定性為「一部分不職之教職員與曠課滋事之學生交相結托」釀成的事件,並稱如再有故釀風潮、蔑視政令者,要「依法從事,決不姑貸」。

可那幾十個女孩子們在周樹人等老師的支持下,根本沒拿執政的警告當回事兒,她們在別處賃了一處房子,繼續開課,而周家兄弟則義務為之授業。

學潮起時,學生們要「驅楊」;學潮期間,改「驅章」;後來,目標已經升級——「驅段」!

當年的11月28日,在南方革命黨北方組織的領導下,北京學生們和市民數萬人上街大遊行,明確提出要推翻段祺瑞政府。會後,章士釗的家再一次被憤怒的學生們搗毀,同時遭殃的還有前往女師大執行任務的劉百昭和首都警察總監朱深的家。《晨報》因刊發過批評學生越軌的言論,這一天,報館也被舉著「打倒輿論界之蟊賊」的旗幟的人們燒毀了。

揚眉吐氣的人們稱這是「首都革命」。

「革命」的第三天,周樹人率領他的那些流落在外的原女師大的學生們「複課鬧革命」來了。凱旋的師生們喜氣洋洋地打著小旗(旗中寫著「女師大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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