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青的孤桐 第四節

前面已經說過,他和李大釗是相識於日本的好友,回國後,是他把年輕的李大釗介紹到《晨報》當編輯,後來又介紹其到北大當圖書館主任的。他的夫人吳弱男是大釗女兒的乾媽,而大釗則是他兒子們的課外老師。兩家夫人也互有往來。章士釗赴歐時認真研究過馬克思主義,李大釗則是公認的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他非常希望把好友發展為本黨同志。章士釗說過:「守常時則以共產主義向吾啟示,並約吾共同奮鬥。」只因章氏乃「不肯受黨派之羈絆」之人,才未成為中共早期重要人物。

民國十五年(1926年),舉國震驚的「三·一八」慘案發生後,是執政府秘書長章士釗親筆把李大釗的名字從後頭勾到了第二名(列徐謙之後),使力主「赤化」的守常老弟一下子成了執政府通緝的首犯。但政見歸政見,兩家還是照常往來。周作人就曾在北大圖書館裡見過正在找李大釗的總長夫人,而章士釗保存下來的一張李大釗相片,背面則有「弱男同志惠存」的李大釗手跡。

民國十六年(1927年)4月初的章士釗,已經不再是政府里的高官,隨著段祺瑞執政府的垮台,他也失去了待在權力中樞的機會。是楊度匆匆趕來向他報的信:張作霖近日將派軍警進入蘇俄使館捕人,讓守常趕緊躲避!

章的夫人吳弱男匆匆去了東交民巷,以給兒子辦簽證為由進入蘇俄使館。章士釗和夫人的設想是,李大釗從速潛出京城,到天津日租界的章宅里一避風頭。

但是,幾天後,報上刊登了李大釗等眾多黨人於蘇聯使館內被捕的消息和照片!章士釗遂直接出面找到奉軍總參議楊宇霆,請他轉告「雨帥」:「切不可為一時意氣殺戮國士。」

但張作霖猶豫了幾天後,卻誰的面子也沒給。4月28日,章士釗主辦過的《晨報》上刊出了李大釗昨日被處絞刑的新聞。章士釗與吳弱男乃趕往宣武門外的長椿寺,望著停厝於斯的烈士靈柩,這位倔犟的「孤桐」失聲慟哭!過後,他與其他幾位大釗生前的好友共籌兩千元錢,留給了李夫人。

他盡自己全力去挽留一位正值盛年的國士的性命卻沒能成功。「人生各有托,君去獨不歸」——共和國成立後,章士釗還用這樣的詩句表達了他對故友的深切緬懷。

是啊,這個有恩於共產黨的人,怎麼會連自己的故居都沒被保留下來呢?

民國十四年(1925年)的5月7日這一天,章家人又將經歷心驚肉跳的一幕。

那一天,兩百多個熱血沸騰的學生從故宮後門的神武門那裡集合好後,氣勢洶洶地湧進這魏家衚衕,他們要質問「老虎總長」為何要「摧殘教育,禁止愛國」?

鄒小站著的《章士釗傳》中有對當時經過的詳細記述:

其時,章士釗還在教育部上班,章夫人吳弱男也因事外出,家中只有一個家庭教師以及章士釗的三個兒子,另外有幾個僕人,但是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無人敢出面交涉,只是說章總長不在家。學生不信,乃開始搜索,搜來搜去不見章的蹤影,學生不覺大怒,乃將章宅的玻璃以及一些器皿、古玩、字畫等搗毀。正搗毀之中,有警長率六七十名警察到來。警長先入室對學生說:「諸君有事,可以派出代表數人以便談話。」不巧的是,這位警長著的是便服,加以留以短髯,儀態氣度都不錯,結果被學生誤認為是章士釗。一位學生大喊:「章士釗乎?該打!」言未已,即飛來一拳。警察當即還手,於是一場混戰就在章宅打開了。正打著,又有一隊警察趕來。學生終究敵不過警察,最後,有十八名學生被捕。

單從這段文字看,學生們委實過分了。警察叔叔已經夠忍耐了啊!你闖入私宅隨意打砸,難道執法者能不制止嗎?請你派代表有話好好說,難道該挨打嗎?但我們看到的北洋時代的學生們就是如此豪邁,如此無畏。

「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幹,誰干?我們不說,誰說?」「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大街小巷上,都張貼著這段據說是偉大領袖當年在長沙當學生領袖時發出的豪言壯語。其實一想到「紅衛兵」的「壯舉」,就不難理解20世紀20年代的學生運動到底是怎麼回事。亂世的學生運動,往往會被政治勢力所操縱。

搗毀章宅的時代背景不可不交代。

本來章士釗已厭倦政治了,與他相識的那些大人物也漸漸淡忘了他。但忽然時來運轉,在天津當寓公的北洋元老段祺瑞招呼他了!

老段是被馮玉祥和張作霖聯手請出來的,而章又是被段請出來的。

民國十三年(1924年)10月,直軍將領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後,與張作霖聯手請出了息政津門的段祺瑞主政。段祺瑞治國,要有人才輔佐,於是,久負清名的章士釗被召入天津的段公府中。

這時的章士釗已經人至中年,早就看不慣他所說的「邦基將淪」的時局,並自認做官可以「小行其志」。所以,段那邊一請,他這邊就「懷國士之報」投奔過去了。歷晚清而民初,他儘管是袁世凱、黎元洪和南方的孫中山、黃興等政壇巨頭的座上客或好朋友,但沒有一個人像老段這樣深為倚重自己,所以,為報答段氏的知遇之恩,他欣然「跌入糞坑」——朋友們用這樣的詞惋惜他的「出山」。

當年11月24日,段祺瑞就在與魏家衚衕只隔一條衚衕的鐵獅子衚衕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總執政」,章士釗成為執政府的司法總長。這位民國名流第一次成為政府實官,而不僅僅是策士。

從「執政」的名義,到具體的辦法、執政府的若干政策,都是章士釗為段祺瑞設計的。

然而,該書生又把問題想簡單了!他總是像當年主動跑到巡捕房去打探案情一般過於天真。這位司法總長主持查辦捲入曹錕賄選案的議員,雷聲很大,但總也查不下去,最後反倒落了個「老虎總長」的綽號——人家把他《甲寅》封面上的老虎套在了他頭上。他承認自己「不存心機」,亦即不擅權術,與執政府內部的許多官僚關係不睦,所以,他的失敗是遲早的事。

倒是段祺瑞還信任他,轉年4月,又任命他兼任教育總長。

「章老虎」攜凜凜虎威入主教育部,自然有人驚悚。果然,他要「整頓學風」,其主要內容為,合併京城大學,提高師資素質,加強考試。

其時,正是首都的學潮鬧得最凶的時候。由於中央財政的困難,國立大學的經費每每不能兌現,便有教員們把對政府的不滿借用學生的力量發泄出來。你要合併大學,就要有人失業;而提高師資素質,就要濫竽充數者「下課」;學生中自然不乏荒怠學業者,你要加強考試,這部分人就會沒有出路,即使一般學生,又有哪個喜歡考試?所以,志在「整頓學風」、改變「士氣囂張」局面的章士釗,一到教育部就成了很多人的矛頭所向。而蜜月中的國共兩黨的推波助瀾,更使得學生的愛國熱情越來越具有了明確的政治目標。

北洋時期,軍閥當政,人人怕兵又恨兵,便有聰明人把「兵」字拆開,念作「丘八」(馮玉祥就把自己寫的那一大堆打油詩自稱為「丘八詩」)。後來,由於有了「五四」運動大獲全勝的經驗,「學生萬能」、「學生神聖」的觀念在京城的院校里居然大行其道,教師甚至校長每每要去巴結學生的怪誕現象也出現了。一事不和,學生們便鬧學潮;一上大街,校長往往就要下台。學生們的脾氣往往並不比「丘八」們小到哪裡去,所以又有聰明人把學生稱為「丘九」。當時的重要刊物《現代評論》上就曾有人著文批評利用學生的人是「利用丘九也可以得地盤、爭飯碗」。

在英國獲政治學博士學位歸來的北大教授陳源先生亦為社會名流,《現代評論》是他和同人們的輿論陣地。凡熟讀魯迅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這位筆名「西瀅」的反面人物的。陳為我們留下了這樣一樁舊事:

星期一北大許多學生開會反對考試,一個學生演說道:「他們利用我們去驅章,我們也交換條件,利用他們不考試。」(據某教授報告教務長的話——原注)。

瞧瞧!白紙黑字嘛!就是有教師在利用學生,而學生們上街也並非都是源於純潔無瑕的愛國熱情,這和歷史教科書所告訴我們的事實有多大的不一致啊!

正是在這個大氣候下,章士釗的私宅被搗毀。

事發第二天,章士釗就給段祺瑞寫信說明家中被毀的情況,並認為是學生中荒廢學業的人要蓄意破壞他設立考試委員會整頓教育的計畫。接著,大度的他替學生說情道:「年幼書生之偶然衝動,不足深較。」但又堅定地表示:「惟本部秉承執政(段祺瑞)所定之教育方針,決不因此而有所增減。」

這邊還在表示要堅定不移地「按既定方針辦」,那邊卻掀起了滔天巨瀾——兩天之後,北大等三十多所大中學校的學子們舉行了聲勢浩大的請願活動,要執政府罷免教育總長和警察總監,釋放被捕的學生。5月11日,各大學校長與章士釗共同商討平息學潮辦法,章士釗還豁達地表態:「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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