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市井有誰知國士 第八節

明裡杜府秘書、暗裡中共間諜的楊度,寓居此宅時,已經低調了許多。人們看到,被甩出權力漩渦的楊晳子大談佛經,普度眾生——他先後在上海加入了「中國互濟會」和「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並捐款甚巨。

熟悉那段歷史的人可能會知道,「中國互濟會」營救了不少遭受政府迫害的受難者的左翼慈善機構。有些已經被關進了令人談虎色變的上海淞滬警備司令部的政治犯,也能極意外地被這個慈善機構保釋出來。流落各地街頭的中共領導者的子女,如毛澤東的三個兒子,以及蔡和森、李立三、彭湃、惲代英等的後代,都曾被一個個找到並送進了「互濟會」開辦的「大同幼稚園」里。楊杏佛、魯迅、郁達夫等社會賢達是這個組織的發起人或重要參與者,宋慶齡、蔡元培這樣頗有地位的大人物也曾應其委託出面保人。

但人們不知道的是,這個名為民間慈善組織的機構,卻有著極深的國際背景:蘇聯政府才是其第一大「股東」。從俄羅斯人現在公開的檔案看,僅1925年6月至8月,蘇聯人就從自己的國庫中,以「全俄工會中央理事會」和「國際革命戰士救濟會」名義,寄往中國上海二十萬盧布!毛澤東的兒子毛岸英、毛岸青等人也是從這裡被秘密接往蘇聯去的。不過,這是黨的最高機密,只有中共最核心的人才能掌握,普通黨員不會知曉,黨外的魯迅等社會名流更無從了解——難怪敏感的大先生聽人說他拿了盧布便大發雷霆。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楊度毀家紓難的功德簿究竟有多厚呢?沒人講得清了,這位中共「地下黨員」可歌可泣的救難業績也大都埋於「地下」了,現在人們知道得實在太少!

楊度之女楊雲慧講述過這樣一段軼事:

當時,楊度已經把妻小安置到蘇州定居,自己則與長子楊公庶待在北京。某日黃昏,讀中學的楊雲慧放學回家,意外地見到了從北京回來的父親,正關著屋門與母親(楊度側夫人徐粲楞)說事兒呢——

一會兒,我走近房門口,聽聽父親在說些什麼。只聽父親說:「為了救濟這些被難的家屬,我們要籌集一筆錢。我已經把手裡所有的錢都捐助了,但是還不夠,還要想辦法。我想,現在家裡只有在青島的一棟房子可以變賣了拿去救急。我明天就要回北京去,你可以讓雲慧陪你去青島,協助你辦理此事。」我生母說:「這棟房子已經破舊了,值不了多少錢,我可以把我的首飾拿去變賣了捐給這些被難的家屬,好不好?」父親高興地連聲說:「好,好!」

……

幾天以後,我生母徐粲楞收拾了行李,安頓了家中弟妹們的生活,又為我向學校里請了一星期事假,便帶著我坐上火車去青島了。

……

我家在青島的房子,確是很破舊了,賣出去也值不了多少錢。由於在我們來到之前,就已經託人聯繫好,所以賣屋的手續辦得很順利。

……

不久,我就和我生母回到了蘇州。她又把自己的首飾拿去變賣,把錢一起匯給了父親。我問她:「這麼多錢拿去幹什麼?給什麼人?」她回答說:「這些人都是革命家的家屬。這些革命家為了挽救國家,被軍閥殺死了,留下的家屬們生活很艱難。你爹爹要收集一筆錢去救濟他們。」

楊度當年到底拿出了多少家產來幫助落難的同志?恐怕連當時的黨的負責人也記不清了。所幸周恩來一直記著他的這些功勞,這才有了「文化大革命」中楊氏遺孀大難不死的幸事。此為後話。

民國二十年(1931年)夏,楊度自浦東高橋杜月笙故里參加完杜氏家祠落成式後,即卧床不起,9月17日上午11時,就在我找到過的那所洋樓里,溘然歸西,享年五十六歲。

生前,他為自己撰寫了輓聯:

帝道真如,於今都成過去事;

匡民救國,繼起自有後來人。

「真如」並非現在人們熟悉的上海的一處地名,而是佛學術語,指不變的最高真理或本體。自知一病不起的楊度,認定他的帝道是「真如」,誠所謂「至死不渝」。

喪事自然是杜月笙出面操持的,9月18日大殮,眾多上海灘的名流又紛紛現身。送葬其實是一個社交平台(近年,有潘漢年、周恩來到場弔唁的說法,顯然這是為了拔高楊度或周恩來的無稽「戲說」)。20日,靈柩暫厝上海的湖南會館,後又擇期下葬於萬國公墓,直到「文化大革命」被搗毀——1966年夏,萬國公墓遭到毀滅性破壞。你想,連國家副主席宋慶齡父母親的陵墓都未能倖免,一個臭名昭著的帝制健將的銘碑與土丘何能獨存?

周恩來悼念楊晳子,是在此後若干年,而且,用的是特殊的方式。

故事還是楊雲慧女士講述的——

一件是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秋,重慶的左翼藝術團體排演話劇《袁世凱》,而此劇肯定要捎帶著罵一罵楊度。楊雲慧聽說後,自然不高興,就在左翼作家兼演員鳳子跟前發了牢騷。過了幾天,鳳子通知她,說周恩來同志要見她。周時任中共南方局負責人,是共產黨在「陪都」重慶的最高領導人,「國統區」里的左翼文藝人士都信賴並聽命於他。見到周恩來以後,周主動向她提到,聽說她對《袁世凱》有意見,並關切地問及其母及弟妹們的現狀,之後,周還向楊雲慧討要了一張楊度的書法。這次接見後不久,《袁世凱》就停演了。個中原委,只有楊雲慧心裡清楚。

還有一事。「文化大革命」時,楊度的遺孀徐粲楞女士被上海紅衛兵揪斗,不得不拖著七十多歲高齡的病軀,每天清晨天不亮就去打掃弄堂(即我去過的建國中路上的那條弄堂)。楊雲慧在北京聞訊,立即向章士釗伯伯求援。章因毛澤東的庇護而極為罕見地未受傷害,且能「通天」。楊雲慧第一次聽章世伯說,父親確是中共黨員,這是毛主席親口告訴他的,但為什麼一直不公開,老人卻不得而知。章士釗將楊度遺孀的悲慘處境轉告了周恩來。不久,他回信說,周總理已經打電話給上海有關方面,叫楊雲慧和母親放心。事後,楊雲慧長舒一口氣,在《我的父親楊度交往紀略》一文中,她寫道:「果然,我家從此平靜了下來,再也沒有人來騷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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