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市井有誰知國士 第三節

朝中不少人知道楊度與老袁的特殊關係。

袁世凱對楊度是有知遇之恩的。老袁用人,不問籍貫與家世,真正的五湖四海唯才是用。當年,正是袁世凱聯手張之洞保薦,楊度才一躍而為朝廷命官。不料,僅過了一年,風雲突變,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后相繼過世,主持國政的監國攝政王載灃極想用老袁的頭來祭哥哥載湉(光緒帝的名字)——他總懷疑「戊戌變法」時是老袁告的密,才讓哥哥倒了大霉。幸好於最後時刻,在慶親王奕劻和軍機大臣張之洞的勸說下,這位少年攝政王猶豫了,才將原定的「交法部拿辦」改為「開缺回籍養痾」,即撤掉袁的一切職務令其滾回老家去。

被逐出京城的袁世凱,倉促帶著兩房姨太太與僕人們慘淡登上南下的火車。隨行的還有步軍統領衙門派來負責其安全的軍官袁得亮。沒有滿月台的「紅頂子」來為這位曾位極人臣的河南矮胖子送行——滿官場都以為此人將回到故土了卻殘生,眾多軍政界故舊門生即使想來道別也因避嫌而不敢。世態炎涼,令老袁傷感不已。

不料,汽笛驟響時,蒸氣瀰漫處,卻有兩位內閣高官公然不避人耳目趕到月台話別,一位是學部左侍郎嚴修,一位即統計局局長楊度。老袁感動得落了淚,慨言:「二君厚愛我,良感!顧流言方興,或且被禍,盍去休!」嚴副部長說:「聚久別速,豈忍無言?」楊局長則回答:「別當有說,禍不足懼!」這是20世紀30年代以創辦《青鶴》雜誌而著稱的陳灨一在其《新語林》書中的一段記錄。

官場上,鮮有如此不避嫌的從政者。

回到安陽後的袁世凱,自然成了臭狗屎,誰都怕粘上惡味。但偏偏在國運危難的極敏感的時期,中央政府的局級主官楊度卻去了袁氏的洹上村。

在袁宮保的家裡,楊度正好遇到了袁之老友兼舊部阮忠樞。阮氏帶來了總理大臣奕劻的親筆信。七十五歲的老臣奕劻一再向攝政王載灃請辭而不得,只得以私誼懇請袁氏出面挽救危局。因原湖廣總督瑞澂已被撤職,正在前線戴罪立功,故清廷匆匆將袁世凱任命為湖廣總督,令其指揮「所有該省軍隊暨各路援軍」,但對南下平叛的「水陸各軍」卻只授其「會同調遣」的權力。

誰都能看出來,朝廷對起用老袁疑慮重重——該省新軍已成了叛軍,全省巡防營和綠營哪夠老袁指揮的?而中央軍隊,無論其舊部馮國璋統率的北洋陸軍,還是薩鎮冰統率的水師,他只有當副手的份兒,這明擺著是不信任嘛!

楊度力勸老袁不要應命,以觀事態發展。老袁深思熟慮了一番後,果真複電清廷:

惟臣舊患足疾,迄今尚未大愈,去冬又牽及左臂,時作劇痛。

病成這樣,哪能出門工作呢?所以,謝謝啦!

載灃明知老袁耍花樣要權,卻一籌莫展,只好把前線指揮權全部交給老袁;在政府軍攻克漢口後,又授其內閣總理大臣之職,將其調回京城,主持全局。當然,那會兒,楊度早回京城上班去了。

老袁重組的內閣里,楊度成了學部副大臣。副大臣,即新政前的各部侍郎,是正二品的高官。非常時期,對人才的提拔也非常迅速。楊度從一個無「品」之人,以花錢買五品候選郎中開始起跑,一步正四品行走,再即正二品副大臣,整個一「三級跳」,「噌噌噌」幾步,就躍為國家重臣了。

不過,楊度對副部長的高位並未看中,他與汪精衛等共同發起成立了「國事共濟會」,即為北南雙方說和。他忙那件事去了。

也幸賴他的介入,南北雙方互相瞄準著的炮口才提前低垂下來。辛亥年(1911年)12月9日,他得到時任南方獨立各省代行大元帥職務的黃興的回電,電稱:只要袁氏促成清廷遜位,即可舉袁為民國大總統。只不過,當時還沒想好今後的國家元首是什麼名義,黃興說的是「大統領」:

中華民國大統領一位,斷推舉項城無疑。

袁氏聞此言後,馬上加派楊度為南北議和代表,並鼓足幹勁,施盡招數,促成了清王朝的垮台。

楊度有功於老袁,固自不待言;然更有功於國家,此亦不爭之事實。

楊度忠心於老袁,既有欽敬其「經濟」手段高明的原因,更有借袁氏成就自己為「帝師」的夙願的因素。晚清時期,他選中要輔佐的人,只能是袁世凱。

袁世凱如願成為民國大總統,醉心於「帝王學」的楊度自然興奮不已。不過,老袁乃公認的治世之能臣,布局之高手,知道哪顆棋子兒應該下在哪個位置。他並未如楊度所願將內閣總理的位置留給年輕的楊晳子,而是派人到青島請回了前清軍機處的同僚徐世昌為宰輔。無奈,嘴上無毛的楊度只好悻悻地和一把鬍子的徐世昌換了位,跑到青島做寓公去了——在男子以蓄鬚為時尚的中國上流社會,楊度一生不留鬍子,也是其特立獨行的一小佐證也。

那時的青島,乃德意志帝國的遠東租借地,非中國政府所能管轄。民國既立,遜清的末代恭親王溥偉,前軍機大臣那桐、徐世昌和一大批總督、巡撫、大臣們,便紛紛成了膠澳租界的寓公。在眾多寓公里,楊度既不算大官亦不算富翁,但畢竟也有過自己的房產。只是,前些年,青島市痛痛快快地用一座又一座大殺風景的高樓大廈取代了一幢又一幢漂亮的德式洋房,現在剩下的寥寥幾幢「原裝樓」,哪有屬於他楊度的寸磚片瓦!

不過,雖不是前朝重臣,但楊度的才幹還是贏得了那個時代幾位想改天換地的人的共同尊重——這邊,袁世凱拿他當心腹;那邊,孫文、黃興引他為知交。民國元年(1912年)夏秋,袁世凱邀請國民黨兩大領袖孫文、黃興相繼入京會晤,楊度即因與雙方均有密切關係而應邀從青島趕回北京。

儘管國民黨已是國內第一大黨,但面對人家的邀請,楊度卻很不客氣地拒絕了,而且,拒絕的原因很難聽。他告訴黃興:貴黨只有「取消政黨內閣之議」,「度方有可效力之處」。他反對由某一黨派操縱內閣,哪怕其黨魁是自己的同鄉好友。正努力謀求組閣的國民黨人聞此惡言,對他恨之入骨。難怪早就有湖南人宣判其為「漢奸」了,不是孫文專電湖南都督譚延闓,令其保護楊度之家屬與財產,楊氏一家沒準兒早就灰飛煙滅了!

不過,重返京城的楊度,這一次,還是沒被安排到他滿意的位子上。此時,他看不上眼的梁士詒已經是總統府秘書長,因事事要先經過梁某,他被人叫成了「二總統」。梁啟超也已經回國,內定要當財政總長。而楊度是內定的交通總長。交通部是北洋政府權力與實惠很大的一個部門,管著全國的路、電、郵、航,正可由楊氏實踐他的「金鐵主義」。不想老袁不願讓「不是自己人」的梁啟超把握財政大權(時梁為中國進步黨領袖),想來想去,只給了梁氏一個司法總長的位子。財長一時無合適人選,便囑總理熊希齡自兼。如此一來,總理多坐了個總長的位子,大家就要挨個兒往後挪。結果,交通總長的交椅讓老資格的周自齊坐去了。老袁又授意讓楊度當教育總長。哪想到楊度竟嫌清水衙門有職無權,嘴唇一撇,對熊希齡說了句「本人幫忙不幫閑」,便拂袖而去。

「二次革命」被彈壓後,國民黨成了叛亂團體,被大總統下令取締。國會第一大黨的取締,直接導致國會癱瘓。老袁便另組「政治會議」以過渡。由是,機會之光又在楊度眼前閃了一下——老袁曾有意讓楊度擔任議長。但掂量來掂量去,最後還是把頭把交椅送給李鴻章的侄子李經羲去坐了——老袁更需要舊勢力的支持。楊度為總統府特派的八議員之一。五個月後,參政院成立,政治會議撤銷,楊度又被老袁指定為參政院參政。

其間,雖未做成大官,他卻甘心做了一回小官——「督辦漢口建築商場事宜」,此官隸屬農商部,臨時官差,只半年,實在有些委屈他了。興許這與其「工商立國」的理想有關,他欣然南下。

這一年,他還做成了兩件好事,似應單獨說一說。

一是與主持湖南明德學堂的胡元倓等人代表湖南「育群學會」與美國雅禮會簽訂了一項協議,促成了後來著名的湘雅醫院的誕生;一是終於說動恩師王闓運離湘抵京出任國史館館長,半年後王夫子離職回籍,他則以副館長「護理」(代理)館長。

至民國四年(1915年),被七嘴八舌的議會政治弄得很鬱悶的袁世凱,不覺動了變更國體的邪念。「變更國體」是「恢複帝制」的客氣說法。是年元月,袁世凱長子袁克定在小湯山宴請梁啟超,楊度乃唯一作陪的人。席間,小袁大說共和制的缺點,隱隱表示出變更國體的意思。梁啟超當場表示反對,並於此宴後離職回了天津,直到袁死後才重返北京。而在場的楊度卻一下子摸准了袁氏父子的脈。

眼看著國事紛亂,「共和」失和,更不知伊於胡底,篤信君主立憲的楊度正著急呢,為「帝師」的使命感再一次把他發動起來了!開春,他即動筆寫就日後成為帝制派綱領性文件的《君憲救國論》,只是憚於機會不成熟,沒敢拿出來發表。當年8月,機會來了,他從《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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