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市井有誰知國士 第一節

楊度,一個令世人瞠目的奇人,一個誰當政也不能小覷的清客。回眸北洋時代,視線躲不開楊度。

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三(1875年1月10日),楊度生於湖南湘潭,和十八年後出生的毛澤東同籍,本名楊承瓚,字晳子。這位少時即得清名的三湘才子,這位執政者的座上賓,這位黑白兩道都能擺得平的「老大」,在清末民初的政壇上,他忽現忽隱的身影曾牽動了多少國人的視線。得意時他出入京華豪門,失意時他避居天津、青島,按說,無論湖南還是北京,也無論津門還是島城,都總該留有一兩所楊氏遺址才是。可是,翻遍這些城市的相關圖書,已經找不到一處楊度的故宅了。

也許真的沒有了。當年,為了搭救在北大任教的「過激黨」朋友李大釗,楊度把京城的住宅「悅廬」賣了;數年後,為了救濟李大釗及同案烈士們的遺屬,他又把遠在青島的前德國租界里的洋樓賣了。失了私宅的楊度只能做權勢者的門客,從京城,到滬上,直至死。所以,我雖生長於青島,對清末民初寓居島城的名人的宅第不太陌生,但從來不知道哪座洋房曾屬於楊度。而且,我曾幾度在天津探訪舊時租界里的名人故居,也沒有誰告訴過我楊度曾在哪棟小樓里落腳。

北京西城區的豐盛衚衕曾有楊度的「悅廬」。數年前,我曾自西向東走過兩遍此衚衕,幾百米長的衚衕里已經沒有一座像樣的舊時豪宅,而且,新拓寬的太平橋大街剛剛又切去了衚衕的西端。一位出門倒垃圾的中年居民說,他家老輩就住這條衚衕,不知道楊度是幹什麼的。至於老宅子嘛,沒了,一個也沒了,本來衚衕西頭兒的北邊,還有幾棟從前的大宅子,但現在都拆了。

回看「衚衕西頭兒北邊」,正是一地殘磚廢瓦。我知道,一座新建築很快就會崛起,與太平橋大街西側的那幢近年新建的全國政協辦公大樓隔路相峙。

豐盛衚衕里,有幾家中央級單位,而這幾個單位,又都與曾經住在這裡的這位奇人有著奇妙的關聯。衚衕南邊有中央編譯局——楊度乃清代最有名的憲政鼓吹者,他創辦的第一本刊物,叫《遊學譯編》,是近代中國翻譯介紹各國政治體制的最早期刊;衚衕北邊有中國法學會——楊度不僅是清末《欽定憲法大綱》的詮釋者,還是《大清新刑律》的起草人之一,彼時的大法學家;衚衕東頭有國家檔案局——楊度擔任過清廷內閣統計局局長,那時的統計局,兼有後世的檔案局職能。你看,他的主要人生履歷,都與豐盛衚衕的三個「國」字型大小單位有關。可是,豐盛衚衕,乃至整個京城,卻沒有給他保存一席之地。

所以,在北方,我也就一直沒能與這位奇人「碰面」。

倒是在十里洋場的大上海,我卻兩度與之「邂逅」。

雖說是上個世紀、上個朝代的事了,但「楊度」兩個字依然是個幽幽散著神秘微光的人物,以致兩度遭遇都頗令我踟躕,不知自己該不該摸著這微光一直走進20世紀之初。我很怕自己迷失在那段煙霧瀰漫的歷史裡。

兩次相遇的日子,都十分難忘——

一次是在1995年6月1日,那一天因與孩子有關而使我耿耿於心,而我也真的是在一位大孩子的指引下走進了著名的萬國公墓——那天,我本是去謁中華人民共和國名譽主席宋慶齡陵園的,無意間卻走到了「楊度之墓」的碑石前。

還有一次是2000年1月8日,那天是周恩來先生的忌日,我恰巧在上海半晌無事,便請《新民晚報》記者高晨女士領我去看前朝的「周公館」。

從幽靜的前「中國共產黨代表團駐滬辦事處」回來的路上,在一個公交車的站牌旁,偶然看見一方嵌在里弄口牆上的小小銘牌,上面刻著四個字:楊度故居。

我不禁為這巧合暗自一驚,因為周公確乎與楊某有著某種神秘的關係!

亂紛紛的鬧市中,我一下子想起楊度的一句哀己不幸的詩來:

市井有誰知國士?

是喲!現在,有多少人真正知道這位北洋時代的國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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