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黃色黑條練功服 我的故事這才開始

黛米·摩爾主演的《完美無瑕》里,已經七十八歲的女主人公向前來採訪的女記者講述了自己在三十八歲那年遇到的一件大事,這件事講完的時候,電影也快要結束了,但女主人公說:「我的故事這才真正開始!」

她本來是倫敦鑽石公司的職員,在保守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女人很少出來工作,像她那樣躋身管理層,更是非常稀罕的事情,她總是最早到公司,最晚一個離開,在男士聚集的會議上,她還大膽提出自己的建議。但他們卻決定解僱她,因她在公司面臨重大抉擇的關頭提出的那個建議,雖極富建設性,他們卻認為,這個建議應當由一個男士提出來,她簡直忘了自己是什麼人。瀕臨絕境的她,終於決定再搏一把,這次是和即將退休的老清潔工合作,從公司里偷點鑽石出來。兩個弱者聯合,卻在一夜之間偷出了兩噸鑽石,她也由此離開了那間公司。

她講完了這件大事,故事本應結束,她卻說,「我的故事這才真正開始!」她腦海中的影集迅速翻動,她週遊世界,她與心愛的人結婚、養育孩子,為這一切,她填出一張又一張的支票,並且身體力行地弄清楚了一件事:「花掉一億英鎊需要多長時間?我用了四十年。」

想起英文里的after party。辭典上的釋義是「A party held after anotherevent,esp.acertor another party」——派對之後的派對,有人將它譯做「餘興派對」、「謝幕派對」,都有闌珊之意,似乎,它只是尾巴,是餘韻,是挽留,是不忍退場來得太早而生髮出的聚會。其實,餘興派對,才是我們興之所至,情念所歸。無數次,我們手持酒杯,面帶微笑,僵僵地在人群中穿行,有時和人握手,有時候輕言細語,一切都得以不驚不擾為標準,因為,寬敞潔凈的空間、背景里似有若無的仙音都給我們這種暗示: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得是寂靜的。一聲輕倩的笑,往往會吸引全場注意,笑聲的主人,旋即羞赧地捂住了嘴。有時候我們被主人帶著,去看他家的游泳池和燒烤平台,有時候在一幅畫面前駐足,這一切,也都得是寂靜的。終於,在人群中,我們看到了一兩張親切的面孔,微笑於是成為我們的密語,「完了之後去哪」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約定。

每個有派對的晚上,我們通常都會有兩個派對。第一個派對,貌似派對,對我們來說,卻不是真正的派對,甚至只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聚集之地。派對之後的派對,才是真正的派對。因著它的存在,前面那過於宏大和煌然的一切,都成了引子乃至鋪墊。《完美無瑕》的大部分篇幅用在描述偷盜鑽石上,真正的重點,卻是她如何開始她的「餘興節目」,她的人生,醒悟得早,「興」的部分,所以比較長。

我從前的一位女領導,則用了很長時間,才開始自己的餘興節目。她從最基層的財務做起,查一次賬,要在寒冬臘月里,乘著毫無遮攔的卡車,在縣城和鄉村奔波上半個月,後來她奮鬥到較為重要的位置上,最後卻因捲入人事鬥爭,不得不提前退休,旁人看她,大概都帶著幸災樂禍的心思。但她早早趁海南地產低潮時期,在那裡買了房子,從此和在那邊經營農莊的家人生活在了一起,每天去海邊撈蝦、撿貝殼,農莊里的楊桃收穫的時候,全家人一起勞動,她這樣概括自己的前半生:「全都是為不重要的事情努力。」

也有負氣的成分吧,但多數時候,我們的努力,常常是為他人作嫁衣,努力的結果,不過是「故事這才開始」,而不是「我的故事這才開始」,那些事不是不重要的,只是對自己並不重要。我們在那些過於嚴肅宏大的事件、場合、時間裡的一切等待、忍耐、剋制,為的其實是那些餘興時刻,那些可以自己做主的時刻,那些和自己願意生髮出默契、培育出深情的人誠實相對的時刻。猶如在漫長的冬天之後,求一個夏夜,在白開水一般的日子之後,求一次葡萄酒狂歡。

也許,長久的忍耐,是人生必經之路,但內心深處,我們還是得給自己留個小小的豁口,時刻準備著在未來的某一天說出:「我的故事這才真正開始」,留著這個可能性,就像留著一把完勝的底牌,或者另一個世界的鑰匙,有了這點把握,所有的忍耐,才真正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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