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紅粉與黑水潭 身體不作為,靈魂也不作為

在別人的電影里,人們通常是身體作為,靈魂不作為,而到了蔡明亮的《天邊一朵雲》里,所有的人,靈魂不作為,身體也不作為。

李康生照舊苦著臉,演他的小康,苗天先生真的去世了,陳湘琪在《天橋不見了》裡面回到了台灣,卻和小康擦肩而過,直到這部片子里,兩個人才終於在公園裡遇見,卻沒有「原來你也在這裡」的喜悅,有一點喜歡,卻也摻著「同是天涯淪落人」式的疲倦。小康這次不賣手錶,在《天橋不見了》裡面,他就去應徵了AV男郎,《天邊一朵雲》就成了他新的職業生涯展示。而電影結束的時候,陳湘琪終於發現小康的真實職業,隔著窗檁,小康身上愛的希望伴隨著慾望總算一起醒過來了,不過,也許也就靈光閃耀的那麼一剎那,也許,不過是迴光返照。誰知道呢。

活在蔡明亮的電影里是件窩心的事,從前一律是污水橫流,到處都是令人不快的液體,到了《天邊一朵雲》里,又炎熱乾旱,到處缺水,解渴要靠西瓜汁,洗不了澡,身上爬了螞蟻,連拍浴室場景的AV,都要靠礦泉水來製造淋浴的效果。既然沒有水,就對裝水的容器有了偏執,陳湘琪到處撿礦泉水瓶,一個兩個,十個百個,屋子裡,到處是水的屍骸,水的塑料棺材。

蔡明亮自己說,這部作品講的是身體、慾望和焦慮:「我的每一部電影都與身體有關……我們習慣於濫用我們的身體,用身體來賺錢,包括拍色情片,我們對身體的使用是混亂的,我們因此付出了代價。」所以,打的是情色的招牌,裡面卻沒一場真正的床戲,人都像是被閹了,掏幹了,像沒了水的空瓶子,萬分焦灼,卻找不到因由,就連那從日本請來的貨真價實的AV女郎夜櫻李子,也有種由來已久的生之疲倦,始終沒什麼精神,更像肉,而不是肉體。

這裡面沒有慾望,有的只是慾望的空殼,慾望的屍骸。慾望得不到靈魂的滋養,更來不及休養生息,陳列在那裡,漸漸風乾了,成了化石。

但還是好看的,片子里穿插著許多台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歌舞劇風格的歌舞,俗、艷、熱辣,但卻鬼氣森森,用以表達人物那失語了的情感,和沒出口就截回去的幻想,其作用類似《黑暗中的舞者》和《六尺風雲》,配的歌是「時代曲」,有洪鐘的《半個月亮》、《奇妙的約會》,葛蘭的《同情心》,姚莉的《愛的開始》,張露的《靜心等》。若習慣了蔡明亮做派的,會更喜歡這片子些,他的沉悶,是焦灼的、飽滿的、性感的沉悶,一點也不蒼白。

在電影里看著一個人長大也是異常有趣的,李康生是我們自己的安托萬,跟著蔡明亮的十三年里,一點點長起來,即便中間他跑去《千言萬語》里露個面,我們還是覺得,他只能是蔡明亮的李康生。別的演員也都犧牲不小,楊千演了《餃子》,都一直不忘記自嘲自己成了三級女星,而《天邊一朵雲》的尺度更大,而且不加任何美化,陸奕靜的歌舞場面里,可以看到她臃腫走形的身體,他們給我們看的,是真實的、駭怪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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