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紅粉與黑水潭 《其後》和《小城之春》

森田芳光的電影《其後》在二十年後被重新挖掘出來,眾多文人功不可沒,陳果、張曼娟、黃碧雲、喬納森,他們的誇讚近乎誇張,陳果「歡喜到叫人去日本錄梅林茂的音樂回來聽」,黃碧雲寫了同名的小說,喬納森看《其後》看到「手足無措,滿心委屈」。

尤其邁克,毫不避諱他的喜愛,在《逝去的清香》里他說:「初看經已神魂顛倒,那麼細緻的情感,那麼美麗的鏡頭,雕琢而不失神韻,清澈明亮,有如晶瑩的水底下黑黝的石卵,沉重是沉重,但被水磨得滑凈玲瓏,看著不覺哀傷,只感到平靜。」在《此情可待》里他說:「要為《其後》於歷史上定位,大概可以在費穆的《小城之春》和杜魯福的《祖與占》旁邊找到適宜的空間,而且誰也沒有抬舉誰。」

夏目漱石的小說原作我沒有看到,但電影《其後》如果要跟《小城之春》放在一起,還是有點力不從心,它和它,是夏花和秋葉的區別,儘管它們一樣藉助「嫂夫人情意結」鋪陳故事,一樣慢悠悠,一舉一動都似乎帶著重量,話語和話語的中間,空氣中有什麼在震動著翅膀,嗡嗡響,但《其後》還是太滿了,哀傷、掙扎、鏡頭特意交代那些用了心的細節,以及看得見的寓意,什麼都不缺,什麼都太充實,也就到此為止,就連院子里那隻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烏鴉的叫聲,也不夠寥落,聽不出什麼意思。它的氣質是柔和的、豐腴的、隱隱喜悅的,倒像劇中兩個人一次再次拿出來的白百合花(用來說明他們的剋制和聯繫都是同樣強烈),雖然是垂著頭開著,但什麼都知道。

費穆的《小城之春》卻是儉省到蕭瑟的,給我的感覺,像很久以前的一個晚上,到朋友家去,他又喚了住在附近的另外兩個朋友來,四個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前說話。他家院子里有棵杏花樹,剛綻出猩紅的花苞來,點在蒼黑的樹榦上,映在窗戶上,四個人說著話,卻有種不安,走掉一個,就少一個,時間過去了一些,就離告別近了一些。《小城之春》就有這種扣人心弦的力道,破園子,病丈夫,老僕人,寂寞的女人,略微活潑些的妹妹,一點可喝可不喝的葯,幾把要揀不要揀的青菜,什麼都是儉省的,人和人的關係,人和物的關係,畫面和畫面的關係,都是儉省到岌岌可危的,儉省到再儉省下去,世界就不成立的地步,像中國古代工筆花鳥畫上,秋天的枝頭,就懸懸地掛著兩片葉子,教人提心弔膽,生怕掉了一片,就少了一片。是所謂的「一葉知秋」,讓人不得不調動所有的關於秋天的經驗,隨時在一邊伺候著,準備補上去。

《其後》給得太多了,而《小城之春》剋扣到要讓觀眾倒貼,但《小城之春》常常無端端讓我想起李賀的詩:「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雲間」,冷,凜冽,但格局有世界那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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