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紅粉與黑水潭 地下帝國

經常被人問到,大衛·林奇的電影,那種令人戰慄的力量來自哪裡?為什麼每片一出必有爭議?

我想,他讓人最不愉快的地方在於,他平靜地指出,和我們這個貌似安靜平和的世界並行的,是一個黑暗的地下帝國。也有導演用更極端的方式表現那個世界,到底還是井水不犯河水,而他卻樂於力證兩個世界的親密關係。

比如《藍絲絨》那個著名的開頭,紅色白色的鬱金香,開在白色的柵欄旁,天也是湛藍的,學生夾著課本走出學校,談論著輕鬆的話題,老太太們按部就班地喝著下午茶,然後,對照馬上來了,有人在草地上,撿到了一隻爬滿螞蟻的人耳朵。還有《雙峰鎮》,女高中生勞拉的屍體被發現,拍現場照片的男警察哭倒在地,中學校長在話筒前哽咽不成聲,鋸木廠停工一天,鄰居們自動到勞拉家去陪伴她的父母,一切都說明,這在這個小鎮子上是極少發生的事。但最後的結果是,這個眾人眼中的好女孩、給行動不便者送餐計畫的倡議者是一個癮君子,在河流上隱秘的酒吧里賣淫,還有受虐傾向。

必然有這麼一個地下帝國,惡是它運行的全部驅動力,暴力是它簡明扼要的形象標籤,純白合理的規則在那裡不管用了,熟悉的為人處世方式全部被否決。正常世界裡,割破手指,恐怕也得被全家簇擁著上醫院,但在那裡,生死存亡,也就在一念之間。

地下帝國和我們的世界同時並行,常有交錯。我的女同事S,是我們單位第一美女,一日和丈夫在夜市行走,遭遇流氓的調戲,丈夫奮起自衛,用自行車鏈鎖打傷圍攻的流氓,卻被他們架上車綁到郊外,女同事驚恐萬狀,逃回家向樓下剛刑滿釋放的鄰居求救,最終因鄰居的牽線搭橋,在某位大哥的調停下,以付出巨額醫藥費的方式,平息了禍端。女同事驚恐地告訴我,她丈夫打傷的「就是張軍啊!」——大概那是一個地下帝國的重要人物。後來他們夫妻倆雙雙辭職,去上海做珠寶生意,恐怕和這件事有莫大的關係,他們或許認為,讓自己走遠一點,不用再出現在夜市這種兩個世界交匯的幽暗地帶,是遠離地下帝國的最好方法。但,這地下帝國和我們的世界就那麼陰陽判然、黑白分明么?暴力其實有多種形式,有時候隱蔽曲折,甚至會優雅如一曲華爾茲——恕我不一一舉例。

向人們指出這種黑暗世界的存在,以及它和我們生活密不可分的關係,是一種嚴重的觸犯。我們家鄉有張報紙,認真貫徹「每天一樁謀殺案」的辦報方針,詳細描繪黑社會捉了女人練飛刀並活埋的過程,十幾個整版圖文並茂報道連環殺人狂沈長銀兄弟殺人肢解烹煮的細節,終於犯了眾怒,群眾發起萬人簽名活動抵制它。它以為非要迎合群眾的低級趣味不可,卻不知道有條底線是萬萬碰不得的,那就是反覆指出我們的生活危如累卵。

在電影或者現實里做大衛·林奇,都是不受歡迎的,我們什麼不知道?我們只是假裝它不存在,或者和我們沒關係。使我們快活起來的,都是這種自欺欺人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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