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養靈魂的風景 六張《畫皮》

重溫那部由香港鳳凰影業公司拍攝於1965年的《畫皮》之後,只覺得悵然若失,總疑心這並不是我四歲時候看到的那部《畫皮》。上網查詢,方才發覺與我有著相同感受的人不在少數,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經看過一部無比恐怖的《畫皮》,絕非朱虹主演的這部,那部電影已因過分恐怖被禁演,現如今已難覓其蹤——那是一部失落的《畫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蒲松齡當年寫下這篇《畫皮》的時候,大約不會想到,這千餘字的短章,會成為《聊齋志異》里最著名的篇章之一,並在多年後被改編成四部電影及兩部電視劇。當然,這也是因為《畫皮》具備最戲劇化的那些因素,恐怖、艷情、家庭倫理,應有盡有。

第一次將《畫皮》影像化的是香港鳳凰影業公司,影片拍攝於1965年,導演鮑方,主演是朱虹、高遠和陳娟娟。朱虹演那個來歷不明的女鬼,高遠演英俊憨厚的書生,陳娟娟則演賢良的妻。這幾乎是最忠於原著的一部《畫皮》,1979年,這部最老實的《畫皮》得以在內地上映,卻有恐怖的傳說流傳下來。據說,當厲鬼在銀幕上現身時,有人在電影院里被當場嚇死。

接下來是邵氏公司1979年拍的《鬼叫春》,編導是李翰祥,由岳華、胡錦、余莎莉、焦嬌主演。《鬼叫春》的故事從武則天時代跳躍到曹雪芹時代,前半段講述王生與女鬼的前世恩怨,為故事添上宿命色彩,後半段則與原著出入不大。整部片子在艷情、恐怖之外,還有幾分諧趣,開篇是一個老頭在月下講故事,開講前,先把小孩子都趕回去,表示這個故事孩童不宜,故事每每發展至緊要關頭,老頭和村民還會再度出現,插科打諢兼評點。

我最喜歡的一部「畫皮」電影,是1993年上映的《畫皮之陰陽法王》,由胡金銓導演,王祖賢、鄭少秋、午馬、洪金寶、林正英主演。不論女鬼、書生,還是魔王、驅魔人,都是一時之選,胡金銓的作風則是他那種詩意的寫實,驅魔的道長像個看守果園的老農,穿著厚墩墩的棉袍,為了拯救人間,砍了桃樹,徹夜加班,趕製伏魔的法器——這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有種原始的荒寒、年畫般的溫暖和詩意的拙樸。可惜那時,觀眾早已被《倩女幽魂》吊高了胃口,再也不會掉過頭去體味所謂風骨,看見魔幻故事裡的人,跑起路來竟氣喘吁吁,確實不大耐煩。這部電影1993年9月在香港上映六天,收入三十一萬多港幣,票房排名是當年的第117位。不過,它還貢獻了兩首動人的電影歌曲,片首是鄭少秋演唱的《摘下滿天星》,片尾是他和陳松伶對唱的《只有夢裡來去》。

第四部「畫皮」電影,就是由陳嘉上導演,甄子丹、陳坤、周迅、趙薇、孫儷主演的大製作。

而那兩部以《畫皮》故事為藍本的電視連續劇,一個是1988年亞洲電視台的連續劇《聊齋志異》中的若干段落,另一個則是2006年播出的《聊齋》系列劇的第一部,由江華與曾黎主演。

人們認為那部「失落的《畫皮》」確實存在,大概都只因鳳凰版《畫皮》的重現。經過了三十年觀影經驗的洗禮,它在現今的我們看來,只有端莊典雅,而不顯恐怖陰森。但在記憶里的1979年,在電影院的那個晚上,卻的確有那麼極度驚駭的一剎,也因此醞釀齣電影嚇死人的傳說。攜帶著這樣的都市傳說以及三十年代的期待與記憶,再看鳳凰版《畫皮》,只覺得悵然與疑惑。記憶由此產生落差,這個落差需要填補,於是,另一部不存在的《畫皮》悍然誕生。它一定存在過,一定不見了,一定藏在世上某個角落,在某個膠片庫里,落滿灰塵。儘管我們稍加思考就可以知道,即便真有那樣一部《畫皮》,也絕無可能在1979年的大陸上映。

但它真的存在,存在於我們記憶的夾縫和易受暗示的心神之中,就像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里所說的那樣:「人總是樂於接受暗示和自我暗示,並將這種情緒傳染,群眾因此會看見他們沒看見的,或者歪曲他們看見的。」所以,即便是集體記憶,也不一定真實,即便是大家以為一起看見的,也不一定靠得住,那部「失落的《畫皮》」即可以作為一個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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