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養靈魂的風景 身份的焦慮

1997年1月,張國榮在復出演唱會的最後一場演出中,表白了自己。

他先做了若干鋪墊,宣稱:「只要我開心,外間無權過問,我只會做回張國榮。」在唱《I Holy Love You》一曲時,又望向台下的唐鶴德先生,最後,他借《月亮代表我的心》向數萬歌迷表白心意:「唐先生是媽媽以外,我生命中至愛的人!」

而在此之前,他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缺的只是當事人自己的一個肯定。為這一個肯定的答覆,他已苦心地、耐心地做了許多鋪墊。從歌到電影,到處都是玄機,比如「從那天起我戀上我左手,從那天起我討厭我右手」、「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多麼高興,在琉璃屋中快樂生活。對世界說,什麼是光明和磊落。」還有《霸王別姬》、《金枝玉葉Ⅰ》,無一不是影影綽綽、遮遮掩掩、隔牆花影暗動。功課終於做足了,已經確保不會嚇到人,他大大方方地從衣櫃里走了出來。

1997年,出櫃的可不只張國榮一個。那一年,可真是不得了,香港導演不約而同選擇相近的題材來問「我到底是誰?」王家衛拍了《春光乍泄》,楊凡拍了《美少年之戀》,關錦鵬拍了《愈快樂愈墮落》,霍耀良拍了《愈墮落愈英雄》,故事迷離破碎,人物掙扎著求證,想知道自己該屬於左手,還是右手。

為什麼,為什麼它們會聚齊了一般,出現在1997年?大概是因為香港人那種晦暗不明的身份焦慮,在那一年達到了頂點,實在需要在現實中找個適當的題材來做映射。實際上,這種情緒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曾大規模地來過一次,只不過選擇了更為隱晦的方式。那就是1987年的《倩女幽魂》和此後噴涌而出的女鬼電影,電影中的女鬼,常常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不是人,但也並不完全是鬼,不能轉入輪迴,也見不得地上的陽光,必須要經過一系列複雜的程序,甚至人間和魔界的大戰,才能與男主角重聚。

再焦慮,也終於過去了。關錦鵬的《愈快樂愈墮落》在1998年2月14日首映,此時塵埃已落定,一切都已水落石出,在作為片尾曲的黃耀明的《暗涌》歌聲里,兩位主人公開車跨過了青馬大橋。而接下來公映的霍耀良的《愈墮落愈英雄》里,一開始,兩位男主人公就駕車從青馬大橋那頭駛了過來,只是,《愈快樂愈墮落》中的主人公是普通市民,《愈墮落愈英雄》的主人公卻是殺手。看來,越過那座頗具象徵意義的青馬大橋後,故事就喪失了現實性,而變成了童話。將來會怎樣?只能用童話作為展望,從此一步一步,都是愛麗絲漫遊奇境。

而這一次,卻是台灣了,題材相近的電影大規模地出現,而且都與身份有關:《練習曲》、《海角七號》、《九降風》……只是這一次,沒有焦慮,沒有掙扎忐忑,只有對新身份的確認。當胡德夫在《練習曲》的結尾唱起《太平洋的風》,我知道他心裡是安定的,頓時覺出了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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