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養靈魂的風景 尋找蔡琴

我們一班朋友,曾經玩過一個遊戲,在那些老電影里,尋找那些驚鴻一瞥偶然閃出來的人,例如蔡琴。

在楊德昌的《青梅竹馬》中,她是主角;在《獨立時代》里,她真如傳說中那樣,擔任的是美工;在關錦鵬的《地下情》里,她是配角。更別提許多首電影主題歌,許多次片尾曲。而引她走進電影的,是她的「民歌幹將」身份。那正是八十年代,民歌、愛情文藝片營造出了一個「美好年代」的氣氛,那樣百廢待興的、胸口長出一口氣的年月,猶如里敦·斯特萊切在《維多利亞女王傳》中所說:「快樂給每一天鍍了金。」這鍍金年代,什麼都是新的,什麼都需要嘗試,由此,就能及彼。她是那個由此及彼的時代的女主人。

但,幾年前的「民歌三十年」的演唱會後,孫孟晉卻說:「還好,蔡琴沒參加。這個女人這些年的歌路是我非常討厭的,看上去懷舊情調,其實非常惡俗。」當時,心裡就咯噔一下,因為他說出了我一直以來的疑惑。她是最能審時度勢的常青樹,實體唱片消亡的年代,她轉開懷舊演唱會,聽眾愛聽什麼,她就唱什麼,即便出唱片,也不過是一首接一首翻唱四十年代「時代曲」——那樣成本低,音效和製作訴求上,務必接近「汽車音樂」,這大概是實體唱片最後的一塊綠洲了。她承認了周遭的變化,容忍了自己的趨時和迎接。

她只是標本之一。這些年來無數這樣標本一般的人、標本一般的事,都讓我在讀保羅·奧斯特的《幻影書》時心膽俱裂。《幻影書》主人公是默片時代的諧星海克特·曼,在默片時代將要結束的時候——也是大蕭條將要來臨的時候,遭遇了強烈的重創——他的未婚妻殺死了他的情人,在悄悄處理了屍首之後,他在被發現的恐懼中選擇了自我放逐。他隱姓埋名,他做苦工,他戴上面具去做色情表演。在一次銀行搶劫事件中,他遇到了他後來的伴侶,他們在沙漠里建造了一個莊園,在那裡拍攝電影,並立下遺囑,要求家人在他死後焚毀他拍下的影片。他意識到,人生必須不斷開始,生了又死,死而後生;雖然已經在動蕩中,但還有更大的動蕩等在那裡。一次一次的動蕩累積成重創,使人生有如幻影。與其由時間銷毀自己存在過的人證物證,不如自己主動進入這種絕望。

所以,《幻影書》卷首引用了夏多布里昂的那句話:「人不只有一次生命。人會活很多次,周而復始,那便是人生之所以悲慘的原因。」就像蔡琴,就像許多人,即便顛倒眾生過,也還是沒有一勞永逸,永遠要重新開始,重新進入動蕩,重新尋找,重新贏得歡喜。在別處,也還是一樣,難以割捨的必須割捨,難以適應的還要重新適應,還要用所剩無幾的溫度和氣力,去暖熱懷裡的新人,去暖熱一所新房子。即便安穩尚在,也知道那只是剎那,也難免惴惴地望向前方,不知道還有什麼動蕩要來,還有什麼命運需要傾盡全力去迎接。

現在,我們已經不做「尋找某某」的遊戲了,找到的,其實已經不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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