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養靈魂的風景 不是妖姬,是地母

曹聚仁老先生曾經寫過一篇《白光要寫小說》的文章,提及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與白光再度相遇時的經歷。當時他聽說她要寫點東西,以為是自傳,就向她求證,結果白光大聲宣稱:「不,我要寫小說,賣給洋人看。」而且,這小說也不是平凡的小說:「美國佬,一百部小說,九十八部是寫性的,我要先寫性的小說,將來再寫自傳。」曹聚仁暗暗感嘆她不知道小說創作的艱難,還是希望「白光小姐先寫起自傳來再說」。

都六十年代末了,她竟還是不改,不改她的大膽、冶艷和放浪,而且戲裡戲外高度一致。她是1920年生人,原本叫史永芬,河北涿州人,父親曾是軍隊里的處長,家境不差。在北平華光女子中學讀書的時候開始演出話劇,後來去日本學音樂,又回到上海拍電影,在《桃李爭春》、《十三號凶宅》、《人盡可夫》、《珠光寶氣》、《蝴蝶夢》、《柳浪聞鶯》、《亂世的女性》和後來去香港後拍的《蕩婦心》、《血染海棠紅》、《一代妖姬》、《雨夜歌聲》、《玫瑰花開》、《蛇蠍美人》里,她一鼓作氣地扮演了無數妖姬、蕩婦、壞女人。這些電影現在都看不到了,倒是她的歌還能夠聽到——她曾是上海灘七大女歌星之一(其他六位是周璇、白虹、龔秋霞、姚莉、李香蘭、吳鶯音)。她的聲音和她那種慵懶迷離的調子,使她成為周璇的「小妹妹腔」後另一種聲音的代表人物,他們叫她「低音妖姬」。妖姬,總是妖姬,她的墓碑上,她最後一任丈夫顏良龍也為她刻上「一代妖姬白光永芬史氏之墓」,算是蓋棺定論。

各種女性形象里,妖姬是最需要自信的一種,那種自信不只是對於自身魅力的自信,也是對於整個世界的自信。妖姬是要攝取和梳理整個社會的自信才能造就的。她得相信炮彈不會在深夜落在窗外,得相信自己不會因為妖冶放浪的言行被叫去訓話;得相信自己不會出現在領救濟米的隊伍里,得相信即便自己被抓到七十六號去,也會有人保她出來;得堅信明日的自己不至於淪落(否則今天的一切華麗奢靡,一切放浪形骸都會成為天大的笑話),才敢於出手描上那道屬於妖姬的眉毛。

人們向她要求的,根本不是性感,而是那種自信。特別是在最不可能培育自信的、憂患重重的年代,妖姬是一種保證,是對全社會的自信心的鼓勵。所以亂世出妖姬,她是種經過誇大的對自信的渴望。

她竟一直把這種自信延續了下去,她不顧一切地去愛人,不顧一切地投資做生意。這在任何時代,都是極為奢侈的行為。她生病,而且生的是癌,但她那罕有的自信幫助了她,她相信她總能活下去,總能出現在明天(而不只是假設,不是「假如明天來臨」)。上世紀九十年代上電視,她還在那裡毫不懈怠地說著愛不愛。所以她的粉絲奚淞說,「她到底不是妖姬,是個地母。」人們在那些顛倒眾生的尤物身上,要的不過是一種自信。誰都知道自己未必有實踐這種自信的可能,但只要知道它在那裡,在某些人身上確實存在,知道這個時代還能容忍那樣張狂、鋪張、發展個性、放肆地發表言論就夠了。妖姬正負此責,所有的妖姬,擔當的其實都是地母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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