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養靈魂的風景 小倩

在鍾志文的《驚魂記》里,看到了二十二歲的王祖賢。

一九七零年代容得下譚家明的《七姑娘》,一九八零年代也就容得下鍾志文在一間屋子裡,以希區柯克之姿發展故事,怎奈整個故事跌跌撞撞、一驚一乍,在該有邏輯的時候推出巧合作為應答,在大可以輕盈躍過的地方卻窮追猛打,更何況,擔任主演的林青霞冰光雪艷的時期已經過去,雌雄同體的潛能還沒得到開發,角色又安排她慌手亂腳,美人的魅力三折之後又三折,而李美鳳和王小鳳,肉感的過於肉感,木訥的過於木訥。結果,看得見的部分,全被王祖賢一人獨佔,她一人分飾二角,前半段是單純的姐姐,後半段是富於心計的妹妹,美得寒意凜凜,有她的部分,就有一種遊離感,畫面猛猛地向前浮了一截,連燈光打在她臉上,調子都變冷了。她不演女鬼,照舊像女鬼。

一個女人被當做女鬼代言人,感受如何?

17歲的處女作《今年的湖畔會很冷》(又名《湖畔幽魂》)里,她就演女鬼,這部電影刻意模仿1948年的老電影《珍妮的畫像》,甚至連主題歌都如出一轍,《珍妮的畫像》中那首借三毛青澀少作傳播到膾炙人口的歌唱的是「我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今年的湖畔會很冷》里則幽幽地唱著「不要問我是誰,不要問我來自何方。我如浮雲一般偶爾掠過你的身畔,帶給你美麗的虹彩和夢幻,不要將我留住不要將我牽絆。」都是蕭蕭的鬼歌。

《今年的湖畔會很冷》最後獲得第二十屆金馬獎最佳攝影獎,她就在頒獎禮上被引薦給邵氏當家人方逸華,隨後中斷學業到香港拍片,拍過《再見七日情》、《衛斯理傳奇》、《打工皇帝》之後,她在1987年演了《倩女幽魂》,第二次演女鬼,使她在二十歲時得到第二十四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提名。

那之後,她並沒只演女鬼,也不肯專攻古裝,甚至在1991年放話:「女鬼演多了,怕下輩子投不了胎,還是見好就收!」但找上門來的總有古裝戲,而她正在興頭上,有戲就接,到底還是陸續演了許多古裝戲——《畫中仙》、《潘金蓮之前世今生》、《阿嬰》、《追日》、《千人斬》、《靈狐》、《魔畫情》、《畫皮之陰陽法王》、《東方不敗》、《新流星蝴蝶劍》、《青蛇》,扮過許多次女鬼,「史上最美麗女鬼」的頭銜,並非浪得虛名,也並非一蹴而就。但現在看來,這是對的,我們最願意記得的,還是她的女鬼形象,她讓白裙子成了女鬼的制服,讓長長的黑髮震撼心扉,提起「小倩」,說的其實是她。

即便1998年,上華公司為她推出的《與世隔絕》專輯,依舊延續女鬼路線,且瞧瞧這歌名:《風言瘋語》、《聲聲慢》、《君》。其中許常德作詞、熊天平作曲的主打曲《與世隔絕》這樣唱:「想與世隔絕,想與你共赴愛凄絕美絕,任世界遺忘直到路都湮滅」。也是蕭蕭的鬼歌。MV里,她穿一身沒有時間性的紅衣,在碧綠的山林間穿行,在明澈的湖邊照影。無論何時何地,已經決定了,她必須以女鬼的形象出現。

做女鬼代言人有什麼不好呢?女鬼在中國文藝作品裡地位特殊,是禮教重壓下,少數幾個合理合法的慾望投射對象,尤其女鬼,突破了男女大防,無視貧富差距,甚至站在時間之外,具備一切先天和後天的投射慾望的便利。但女鬼代言人的標準也非常嚴格,要美,要邪,要冷眼,要有世外之感,要性別界限模糊,似乎什麼都有可能。更重要的是,要予人以站在時間之外的感覺。但王祖賢卻不可能站在時間之外。2004年,一張王祖賢發胖後的照片在網路上流傳,第二年,她主演的《美麗上海》上映,她卻沒出席電影的宣傳活動,隨後,製作方稱,這是她的息影之作。她果斷地在時間痛下殺手之前,和她肉身不堪承載的形象做了個了結。

再過個五年十年,要向更年輕的觀眾解釋清楚她是誰,大概十分艱難,要向他們說明,她在我們觀影史上的地位是何等重要,也難。但照舊有她那樣的少女在長成,在投身電影電視圈子,漸漸成為別人的夢中人,別人年華里的華美記憶,卻已經和我們無涉,我們的記憶已經封門閉戶,不準備接納新的房客。

江南江北,世世代代有人橫空出世。但,從此人間,再無小倩,再相見,大概是在「王家莊那戶門口有桃樹的人家」,她靠著桃花,看到生人走近,微笑著,回身進門,只見衣角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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