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不是泰迪熊 花將焉附?

一部電影若以1950年到2000年間中國工廠的女性為主人公,以她們的生涯折射大時代的生涯,哪些場景必不可少?

一個畫面立刻浮現在我腦海:女工們挽著臉盆(搪瓷的,或者塑料的),從工廠的公共澡堂走出,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腦後。小碎花的襯衣緊緊貼在身上,她們互相打趣,說些玩笑話,甚或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她們中間的主角——照例是最美麗的一個,就在這些話語和動作間凸顯出來,鏡頭總是眷顧她,她較她們顯得沉靜,她也不任由濕頭髮散著,而是用一方小花手絹鬆鬆地扎住它。她們在她身上的動作,也總是收斂許多——人,稍微美麗一點,就會平添許多震懾力。那些細碎的洗浴用具,靜靜地盛在她的臉盆里。

賈樟柯的《二十四城記》成為入圍第61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唯一一部華語電影,就是不知道,在翟永明和他合作的劇本里,有沒有這樣的場景?在這樣一部以三代廠花為主角的電影里,有沒有呂麗萍、陳冲、趙濤三位女星扮演的廠花,濕漉漉地垂著頭髮,從工廠澡堂中走出的場景?甚至三個段落的交替,也可以在澡堂門前完成:上一代廠花帶著女兒進了澡堂,下一個鏡頭,成年後的下一代廠花從澡堂里走出來,已經成為女伴中的焦點。

這種場面著實濫俗,賈樟柯導演大概不屑於使用這樣笨拙的橋段,但在當年的工廠里,澡票和飯票,每月一次,或者半月一次,由工會幹事發放到工人手中,工資條上,還有「洗理費」和「報刊費」這樣的項目。人,生在工廠,工廠就是他的一輩子,每個工人身後,都有一個工人之家,一代一代,格式不變,脈絡清晰。就像《二十四城記》里的廠花一樣,第一代來自東北或者上海,第二代就生在工廠里,念個技校或者中專,再回到工廠里工作。第三代或許就有了機會念大學,她們會設法走出去,再也不回來。實際上,1998年以後,她們也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在這樣生生不息的轉換中,女工走出澡堂的場面,每日可見,落日的餘暉照在她們身上,工廠的廣播里放著輕鬆的樂曲。那是一天當中最愉悅的時刻,也是工廠少年眼中,最初所體會到的、至今仍感念的,女性最美好的時刻。

廠之不存,花將焉附?一個時代既已進入電影,這個時代就已終結。廠花們在賈樟柯的電影里一經定格,廠花們的時代也就可以畫上句號了。而這個句號,往往不是一聲喟嘆,而是定向爆破的聲音。

所以,我怎能不熱愛賈樟柯?他記錄著我們這個時代最普遍的聲音。多年後你若問我,這個時代是啥樣?我會回答你:「轟隆隆。」什麼是「轟隆隆」?這是我們的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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