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不是泰迪熊 下一個孩子只好裸奔

同樣是歐洲導演,同樣以底層生活為作品題材,我喜歡比利時達登內兄弟,卻討厭義大利導演伊托·斯高拉。後者有一部著名的電影《討厭,骯髒,下流》,講述義大利棚戶區貧民生活。伊托·斯高拉因此片獲得了1976年的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但我看過它之後,卻覺得異常反感。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反感的由來,直到我看到了長平的文章《假如窮孩子窮得連故事都沒有》。

文章里的窮孩子,是雲南山區的孩子,因為沒有新鞋子穿,每個冬天都要挨凍。他們的老師拍了一組照片,寫了動情的文章,發到了網路上,引起了注意,由此得到了捐助,孩子們收到了許多鞋子。長平認為,這是我們社會的悲哀,「一個人要窮出故事來」,才有可能引起媒體的注意,才有可能得到援助。我們不過根據這些故事,來決定我們的幫助。所以,重大疾病患者的家屬,到報社求助時,編輯和記者會幫助他們策劃一些故事,賣身、賣腎、賣終生當牛作馬,是好心,也是無奈。不然,就沒有新聞點,不然,就沒有故事。人窮可以志不短,卻不能短了故事。

從那時候,我懂得了達登內兄弟和伊托·斯高拉之間的區別,達登內兄弟是從底層角度出發拍電影,他們的作品因此缺少故事性,而伊托·斯高拉是從底層之外看底層,因此熱衷於故事性,甚至是懷著興高采烈的態度去發掘故事。《討厭,骯髒,下流》讓我反感,是因為那裡面的所謂底層充滿故事,他們偷情,他們亂倫,他們互相下毒,他們把孩子圈在欄里胡亂地養大。他從他們身上取得的,無非是一個又一個讓人驚駭的故事。他固然是一個藝術家,他也是一個掠奪者。

由內往外看和由外往內看,從低處看和從高處俯瞰的區別,大概就在這裡。而之所以想到這些,是因為我們總能看到故事。前段時間,有個十一歲的女孩,母親患了腎病需要換腎,這個從六歲就開始練習書法的小女孩,打算靠書法作品的稿費為媽媽治病,終於感動媒體,一個義賣會為她而辦,她通過賣自己的書法作品,終於籌到醫藥費。

她確實是幸運的。貧窮是容易的,找到故事是艱難的,請求幫助的人是眾多的,被發掘出故事的求助者是寥若晨星的。如果再有一個需要幫助的家庭出現,就只好像長平指出的那樣:「除非你再找到一個更好的角度,講述一個更動人的故事,否則你不要指望包括互聯網在內的媒體給出同樣熱情的相助。」這個孩子已經用掉了寫書法這個素材,下一個孩子,只好畫畫。

沒有經常性的、更普遍的救濟制度,只依靠同情,結果就是這樣。我們的同情不是針對貧窮,而是針對故事,我們有同情心,我們同時也是掠奪者。我為我們對故事的渴求感到反感,但卻無能為力。於是,下一個孩子只好畫畫,下下一個孩子只好裸奔,下下下一個孩子,只好橫渡大西洋。人生在世,必須努力成為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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