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不是泰迪熊 等待鏈黴素

在與肖邦有關的兩部電影《一曲難忘》和《愛的渴望》里,我都沒看到我想要看見的東西。

除了幾聲較為激烈的咳嗽,我沒看到那個佔據他生命最重要位置的幽靈——肺結核的存在。我只看到他如何心繫祖國,如何與喬治·桑糾葛。但對於一個慢性病患者來說,真正與他靈肉合一的,不是理想與愛情,而是疾病。

他所生存的十九世紀,是文學和藝術的黃金年代,也是歐洲第一次肺結核發病高峰期。1827年,肖邦十七歲,他最小的妹妹愛米莉亞死於肺結核。1839年2月,他被確診患有肺結核。1849年10月17日凌晨兩點,他因肺結核去世。他早料到了這結果:「我離棺材比婚床要近,我的靈魂是平靜的,既然如此,我只有順從。」他沒等到他的祖國波蘭的強盛,更沒有等到治療肺結核的特效藥鏈黴素。

而在那之前和那之後,沒有等到鏈黴素、甚至在最熱切的狂想中也沒奢望過鏈黴素的藝術家,還有很多。作曲家喬萬尼·巴蒂斯塔·佩戈萊西、盧吉·波凱利尼、卡爾·馬里亞·封·韋伯、帕格尼尼、格里格,還有斯特拉文斯基,都死於肺結核。如果把這張名單再擴大到文學和美術的領域裡,還得加上雪萊、拜倫、濟慈、契訶夫、史蒂文森、勃朗特姐妹、卡夫卡、蒙克。因為他們,肺結核一度被認為是藝術家的職業病,因為他們,人類在還不知道它是傳染病的時候,認為它和感情纖弱有關,並「使結核病一度被與年輕、純潔、熱情、憂傷和才華聯繫起來」。後代的科學家也因此認為:「肺結核與天才和創造性之間有一定的聯繫。」

1943年,在青黴素髮現十五年後,塞爾曼·亞伯拉罕·瓦克斯曼在土壤中發現了鏈黴素。從那天起,肺結核的治療有了特效藥。從那天起,文學藝術方面的天才們不再和結核、蒼白的面容、早夭捆綁在一起了。但是,肖邦沒有等到這一天,他沒有等到鏈黴素,屬於他的那條翠堤上,春天晚來了一百年。

鏈黴素出現了,異煙肼(1952年)出現了,利福平(1963年)出現了,但有些人沒有等到。那些等待中的個體的感受,已經無從想像。我們已經無法知道,「黑死病」蔓延的時代,窗外不斷有人拖著屍體經過的時候,一顆敏感的心如何自處;也無法知道,肖邦在知道自己命不長久的時候,如何兼顧創作以及與喬治·桑的感情糾葛;更不會知道,蕭紅在《小城三月》中為什麼會寫下這樣的段落:「假若春天稍稍在什麼地方流連了一下,就會誤了不少的生命。」而她,也是在亂世中,在亂世的香港,死於呼吸道疾病,她也沒能等到春天。

而我們還在繼續等下去,等待春天,等待戰爭平息,等待屬於嗜肝病毒、艾滋病的「鏈黴素」。在這全人類與生俱來的等待、消耗中,我們小小的痛楚,又何足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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