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質感 人海孤鴻

科內爾·懷爾德(el Wilde)在1966年拍過一齣電影,講述一個落單的美國人在非洲的遭遇,電影名叫《裸殺萬里追》。

故事主人公和來自大都市的同伴一起在非洲狩獵,眾人聚在一起,盡情吹噓著自己的勇猛,但就在此時,他們遭遇了土著居民。因為溝通不暢,土著居民將他們抓了起來,挨個處死,有的砍頭,有的糊上泥巴放在火上燒烤,主人公則在獵殺遊戲中僥倖逃生,在茫茫非洲草原上展開逃亡,身後是一群始終不肯放棄追殺的土著們。

儘管它的主旨,仍是展示主人公的勇敢和多謀,比如他的野外求生技能,他的無畏精神,基調仍是對美國精神的頌揚,但當主人公赤身裸體在荒原上奔逃的時候,我還是覺得無比恐慌。那一刻的無援無助是真實的,那一刻的恐懼也是真實的。在那樣一個時間地點,只要落了單,只要溝通失效,只要他原本的社會身份被剝離,每個看似無懈可擊的人,都會被謫返荒原,成了人海孤鴻,甚至成為被獵殺的對象。

這世界龐大複雜,人的分量卻始終如一地輕如鴻毛,所以每個人都需要被打上種種烙印,才能夠被辨識、歸類、放置,才能有重量。我們並不是我們,而是一堆號碼、證件、檔案的附庸,被它們錨在某個位置上。我們的屬性不是天然就擁有的,而是被外界賦予的,一旦離開可以提供給我們這些身份烙印的環境,一旦落了單,我們立刻成了荒原上的裸人。

如果華爾街的金融決策人漂流到食人部落出沒的荒島上,他不過是人家的一頓晚餐,掌握再多的金融戰術也於事無補。如果我那頤指氣使的上司在去歐洲旅遊的時候脫離了團隊丟失了護照,他不過是一名語言不通的黑人,在鄉下的餐館剝蒜、在餐館後堂洗上很久的碗碟。如果我在某個火車站遭遇小偷,丟失了所有的證件和錢物,在親戚朋友趕來救助之前,我不過是「火車站廣場上那個撿汽水瓶子的小夥子」。

這種打擊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到來,「身份」所能提供的保護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縫隙:被送進醫院,成為醫療事故的受害者;在街上被車撞倒,無人施以救援的剎那,那荒原立刻出現在了身邊。而當某位明星在風光無限的舞台上突然遭遇暴力的時候,一篇最切中要害的評論中說:「她也是一個人海孤鴻。」

所以每個人都要伸出自己比章魚還多的觸鬚,努力和這個世界產生儘可能多的聯繫,讓「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每個人都要牢牢抓住可以抓住的一切,作為自己的坐標、支點、標記,謹防丟失。

《裸殺萬里追》的最後,主人公又回到了美國人築起的小城堡,追在他身後的土著們,看著他被救走,露出了悻悻的表情。但即便他回到他的世界,他仍有可能,在某個時間,成為人海孤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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