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質感 閹人的起義

常有人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我,有時候是熟人,有時候是偶然結識的陌生人。我很是得意,認為原因在於我溫厚善良、樂於傾聽,並能保守秘密。而且,我興奮地揣測,他們一定認為,以我的經歷和修為,也一定能懂他們的秘密——秘密也要講給能夠聽懂的人。直到我看到電影《醜聞筆記》。

電影由朱迪·丹奇和凱特·布蘭切特主演。女主人公之一,希芭,四十歲,在中學任教,和十五歲的男學生康納利產生不倫之戀。她放心地把自己的故事——包括每次親熱的細節,講給她的朋友,同在一所學校任教的芭芭拉。後者不但仔細傾聽,而且詳細地記在日記里,最後還把這醜聞擴散了出去,令希芭身敗名裂,甚至面臨牢獄之災。

隨後我找到卓伊·海勒的原著來讀(《醜聞筆記》的小說曾在2003年入圍英國小說的最高獎——布克獎決選名單),其中有一段,闡述芭芭拉對於「秘密的聆聽者」這一身份的認識。她認為,一個人經常性地成為別人傾訴秘密的對象,其實是因為被當做無害的和無能的,是一種「心理上的閹人」,缺乏作惡的能力,行動缺乏影響力。而芭芭拉之所以公開希芭的秘密,一部分出於她對希芭非同尋常的情誼,另一部分,大概就出於這種被當做「閹人」的惱怒吧。她務必要希芭瞧瞧她的厲害,要對方看清楚,她也並非是被生活徹底去了勢的。

被人當做無害的,大概是一種最大的侮辱——無害常常是無能的同義詞。《色,戒》中的王佳芝,大概就是這麼惱了的,被同伴當做清白素凈、可以隨意擺弄的小白兔,被放心地放置在秘密的最核心。她大概開始並不以為恥,漸漸才悟出這裡面的一種惡毒。還有社會新聞里看到的故事,匪徒綁架了人質進行勒索,因為態度較為和藹,有問有答,被機敏的人質當做了策反的對象,徹夜長談,循循善誘,但就在最緊要的關頭,在匪首的提醒下,他突然翻臉了,甚至成為最終撕票最積極的那個人。因為,人質的認定和選擇,等於是在扇他的耳光,分明在控訴他的不專業。在必須要作惡的時刻,被認為是較為善良的、無害的或者危害較輕的,大概也是一種侮辱。錢鍾書也曾說:「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沙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被當做忠厚老實人的,偶然也會厭倦這種認知上的慣性,務必要小小地破壞一下這慣性的節奏,於不期然之間刺人一下,算是「心理上的閹人」的一種起義。

由此我也突然明白了我新結識的朋友的作為。從前他是街巷裡的流氓,終於成了富豪,洗白了身家的同時,也洗白了脾性。但他照舊刻意地、定期地做些壞事,間或召集人馬露個面揚個威,隨後又費勁地挨個為手下善後。因為,無害常被和無能聯繫在一起,必須要以作惡的方式,宣布一下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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