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質感 過期的阿修羅

李仁港導演的《三國之見龍卸甲》中,趙子龍兩次沖入曹營,結果完全不同。

第一次,他尚年輕,在鳳鳴山,率二十個常山人,雨夜沖入萬人駐紮的曹營,大獲全勝。第二次,是三十二年零四個月後,同樣在鳳鳴山,他白髮蒼蒼,單槍匹馬沖向曹軍,想來必是「只見君去不見君還」。所以電影就在這裡戛然而止,擔任故事講述人的羅平安說:「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子龍。」王怡先生這樣解說同樣地點兩次征戰的不同下場:「為什麼趙雲第一次沖入曹營,可以七進七出;第二次就必死無疑呢?必然得連影片都不再給一個畫蛇添足的鏡頭。經驗主義的回答是,年老體邁;邏輯主義的回答是,身中劇毒;儒家世界觀的最玄妙的回答,則是氣數已盡。」

亦舒小說《阿修羅》有相近的寓意。主人公吳珉珉年輕時,幾乎像是一個身懷異能的魔女,令她嫉恨的,必然遭遇劫難含恨而去,為並不以為意的她騰出一個清凈的小世界;不如她意的,必然平地生變被命運打懵,讓她的視野里再無一絲瑕疵;與她碰撞的,則必然遭受重創,遭她詛咒的,更是絕無善終。她剛烈,她嗜戰,她氣息凌厲,她所向披靡,在命運的沙場上,從來不戰而勝。然而,多年後,她晉陞為主婦,新一代的少女長成了,上門來找她丈夫,傲然挑釁地說:「我叫阿修羅。」她臉上變色,腳步踉蹌,修羅戰場仍在,但她的氣數是否還沒用盡?

青春是一種異能。擁有這種異能,如同變身阿修羅,這異能使人特別地震懾他人,使人總能翻身——因為有的是時間,也總能得到幫助,贏得期待,獲得原諒與縱容。這異能甚至有累積和疊加效應,已經有了,還會引來更多,漸漸製造出一個強大的磁場,所到之處,死傷無數。破壞這個磁場,令這種異能消失,只有一個辦法,靜待時間流過。時間過去了,青春沒了,磁場弱了,異能不見了。阿修羅的黃金聖衣,不過是年輕,熠熠生輝的小宇宙,不過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映在玻璃窗上的光(《走近科學》有一期,山村小屋窗戶上的神秘光暈,原來不過是遠處光芒的映射)。所謂異能,所謂氣數,都能得到《走近科學》式平易近人的解釋——不過是青春。

這解答了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伊能靜在「牽手門」後為何不能獲得原諒,因為阿修羅也有期限,她已過任期,卻依舊手執阿修羅的權杖行事——青春也是一種權重。我也明白了我的朋友包子為何一蹶不振,從前他開店就能迅速成為大戶,跑廣告就能拉來巨額業務,中秋節在商場下擺攤賣月餅也能賺上三千塊,而現在他是努力戒酒的中年人,喃喃地說:「錢真的很難賺,房子真是很貴。」最近他總算得到一筆投資,供他拍攝一部小電影,我很想告訴重新開始酗酒並無休止推遲拍攝日期的他,這是他最後一次衝下鳳鳴山的機會。

誰不曾是一個唇紅齒白、劍眉星目、所向披靡的阿修羅?但緊跟阿修羅的氣場總會散去,異能總會消失,一切不動如山的也都會動搖。

阿修羅卸甲於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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