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質感 釣魚釣到白鯨

《西雅圖夜未眠》中,湯姆·漢克斯告訴朋友,他即將和網路上結識的女性見面,遭到了朋友的恐嚇:「可別是《致命的吸引力》里的那種女人!」湯姆·漢克斯被嚇到魂不附體,聲音都在顫抖:「全美國的男人都被它嚇死了!」

這部把全美國的男人都嚇壞的電影,出現在1987年,以極端的方式展現了「一夜情」後遺症。電影中,男主公已婚,與偶然結識的女編輯春風一度後,本以為可以輕鬆離場,卻隨即遭遇痴女的電話恐嚇,郵箱里被扔進血淋淋的死貓,孩子也遭綁架,發狂的女人最後甚至殺上門去,被夫妻倆摁進浴缸,竟還能悍然破水而出。《致命的吸引力》嚇壞的可不只是美國男人,里根時代的後半段,它不但為女權主義退潮助了一臂之力,更為捍衛家庭鳴響警鐘,甚至有人認為,痴女隱喻的是剛剛開始肆虐的艾滋病!其餘威多年猶存,斯蒂芬·金《麗賽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遭遇丈夫的讀者恐嚇時,就疑心那位變態讀者會效仿《致命的吸引力》,往郵箱里扔死貓,那讀者果然沒辜負她。《致命的吸引力》的影響力和普及程度,由此可見。

弗吉尼亞·伍爾芙的話,可以作為《致命的吸引力》的註腳。她說:「出來找樂子的男人,碰上用情太深的女人,猶如釣魚釣到白鯨。」就像陳佳明對許美靜,他只是像男人一樣愛她,而她卻分明是像女人一樣愛他。他希望她理智、適可而止、希望這段關係愉悅身心、希望事態在不可收拾前款款止步;她卻像古往今來許多女人那樣,為愛不顧一切,帶著所有的悲鬱、期望、神經質、甚至歇斯底里去愛他。而男人並不是神、不是天,男人也是人,既然從這段感情中得不到愉悅,很快就悚然退卻了。

但,白鯨這意象,僅僅適用於女人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薩賓娜,聽說弗蘭茨要為她離婚,披星戴月地逃跑了。白鯨亦有可能是男人。但米蘭·昆德拉意不在此,他藉助薩賓娜的選擇,表達了一種更久遠的恐懼,對於「重」的恐懼。有人身世慘厲、氣息沉重,與他相處,猶如重拳打在臉上,有人卻毫無負載、吐氣如蘭,所謂如沐春風,大概就是和這種人在一起時的感受。有的人從來都躲不過這些選擇——家與國、生與死、愛與恨,不由人不沉重,有人卻從來不曾面臨這些抉擇,一味輕盈,輕盈到讓人嫉恨。與前者相處,就要分擔那些「重」,與後者相處,卻有可能分享「輕」,到底選誰棄誰,很容易做出抉擇。

所以,《致命的吸引力》其實是「輕」與「重」的較量,不過剛好發生在兩性之間。而在別的地方,這種較量也依舊存在。我有兩個朋友,一甲,一乙,都很窮,甲身世凄厲,有輕度聽覺障礙,人生故事裡滿載家族罪孽、陰森的大屋、病房裡發毒誓、手臂上刻字、為磨鍊品質冬天洗冷水澡之類的橋段,我被他嚇怕了,換句話說,我被他身後拖拽的「重」嚇怕了,我閃;乙也窮,但來歷簡單,懂得及時行樂,有錢就去買醉,甚至敢於對熱臉貼上來的富女友忽冷忽熱,我倒天天與乙混在一處。我的勢利,不在於窮與富,而在於輕與重。

人都在本能地迴避「重」,趨向「輕」,遇過於「重」的人,其實都如釣魚釣到白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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