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質感 再見,隔膜

有時候我會訝異於電影里那些對人類精微感受的精確描繪,例如義大利導演馬可·貝洛奇奧的電影《再見,長夜》里的某個剎那。

主人公安娜過著分裂的生活,白日里,她是公司職員,離開公司之後,卻是恐怖組織的成員。她和他的夥伴們一起,認為自己將創造一個理想的世界。在他們組織最重要的一次活動中,他們綁架了一位政界要人,把他藏匿在城中一個民居的密室里,而安娜則和她的夥伴扮演起了男女主人,出面應付上門來的鄰居和各色人等。這個內心敏感細膩的女子,其實已對這所謂的理想有了懷疑,但真正她內心動蕩的,卻是最平凡的一個剎那。某個早晨,她乘公交車外出,車上有一群女人,在那裡談論家人、天氣、蔬菜,就在那裡,馬可·貝洛奇奧用最冷靜的鏡頭,表現出了她所感受到的隔膜,她盯著她們,幾乎出了神,她們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狐疑地打量著她,她只好轉過頭去。那種隔膜,是她被異化和自我異化的結果,她自絕於人群之外,自絕於真實的幸福之外,成為一個離魂異客,和如她一樣的女人們都有了隔膜。

隔膜有時是自我保護,是在情感、生活遭受巨大重創時,由自身分泌出來的一種情感阻斷劑,讓感受僅僅停留在表面,讓痛苦和欣悅一起麻木,以免激起更深刻的內心動蕩。像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在他的小說《了解女人》中所寫的那樣,主人公約珥在妻子死去之後,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對這一切無動於衷,只有一種持續不斷的模糊感覺,覺得他沒有真再見,隔膜正醒來……這一切彷彿都在睡夢中。如果他仍抱有希望,他就必須從這濃霧中走出來。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從這沉睡中醒過來,哪怕為此罹受一場災難。真希望有什麼東西能切開那像子宮似的從四面八方包裹著他、窒息著他的柔軟肥膩的膠狀物。」

印度女作家基蘭·德賽的小說《失落》中也曾描繪這種感受,賽伊的祖父留學劍橋,在異國他鄉,他不被容納,始終與周圍的一切有隔膜。當他在雜貨店購物,聽到老闆娘說,她的丈夫也用同樣的剃鬚刷時,他訝異於「他們居然有著相同的人類需求,還有著私密性的聯繫」、「這大膽的想法讓他一陣眩暈」。

但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從這沉睡中醒過來」,就像李安的電影《色,戒》里的那個剎那,王佳芝放跑了易先生,在黃包車上,眼前的一切突然清晰了、緩慢了,她盯著黃包車上的風車出了神,她的過去是一出倩女離魂記,而現在身魂合一了,她醒了。那一剎那,我們全都知道了李安要說什麼。難怪陶傑說:「那漾開的、看似無關的一剎,是華語電影最值得銘記的一剎。」

可能很多喜歡電影的人,都和我一樣。費里尼作品不過八部半,我看過不到一半;塔爾科夫斯基作品只有七部半,我是借著一次影展,才全部看全;更別提伯格曼、安東尼奧尼、基耶斯洛夫斯基,或者黑澤明,每次要看他們的作品前,都得像小時候終於決定要寫作業一樣,下一番決心,才敢按下「播放」鍵。甚至不止他們,任何一個電影,只要聽過別人的稱讚,知道它確實是好的,就足以讓我失去觀看的勇氣。

不是因為擔心他們晦澀、艱深、緩慢,不是,而是因為我已經領教過了那些大師之作的厲害,伯格曼作品總讓人想起不愉快的童年,大衛·林奇總讓你逼視自己內心的恐懼,基耶斯洛夫斯基彷彿神諭,總要窮極命運的可能性。《黑暗中的舞者》讓我整整幾天都悲憤不已,《北極圈戀人》讓我恨不能衝進銀幕,去殺掉那個電車司機。和他們相比,還是好萊塢動作片來得妥當,英雄總在最後一分鐘剪斷了定時炸彈上的紅線或者藍線,從而拯救了整個地球,弱女子永遠在最後關頭摸到了一把刀,幹掉了在萬聖節殺光了整個小鎮居民的殺人狂。看一部撼動人心的好電影之後,永遠需要再去看十部大快人心的電影,去消除它的不良影響。所以,我的觀影記錄里,多的是商業片和B級片,豆瓣「恐怖」、「驚悚」標籤下的電影,我看過八成以上,儘管我承認,它們大多數都是垃圾。不只電影。所有那些太美的、太好的、太深刻的、太慎重的、太重大的東西,總讓人下意識地想去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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