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質感 張愛玲的匱乏使我惻然

據說,當年,作為王佳芝原型的鄭蘋如,「從沒動搖過」。年輕、貌美、家境殷實,又會玩,玩得好,玩得漂亮,諸種因素,使她輕易地成了上海灘的名媛。1937年7月的130期《良友》雜誌,她是封面女郎。流傳至今的照片上,仍然可以看出她的風韻,不是無可挑剔的美,可是飽滿、洋溢、自信——女人受歡迎,只有百分之五十是因為相貌。

所以她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缺的女人,大概不大容易被打動,尤其不會被矮小猥瑣的中年男人打動。所以,現實中,他們的刺殺行動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她的同志們行動不夠謹慎,而刺殺對象丁默村又太過謹慎。所以,一旦聽說《色,戒》開拍,鄭蘋如的妹妹在美國洛杉磯召開記者會,所要澄清的事實不過這幾點:她們家教極嚴,她姐姐不是交際花,而且,自始至終,她沒動過真感情——背後的意思還是,她什麼都不缺。她缺的只是一點點刺激,一點點假想中的來自家國的榮譽,對於她那樣一個清白慎重的女學生來說,「佳人」顯然是已經當定了,但還要配上「亂世」才完美,況且還是那樣理由鏗鏘、萬世流芳的「亂世佳人」榮譽稱號。這點刺激,這點榮譽,促使她去做一枚棋子,促使她慷慨赴死。在別的方面,她什麼都不缺——她甚至都沒主動表現出要點什麼的願望——連命都不要了。

而在張愛玲筆下,在李安的《色,戒》里,王佳芝動了真感情。她的感情世界白紙一張,所以她全盤接受了第一個對她好的男人,當他是天地鴻蒙第一個人。何況這男人在她作為特勤的劇本里,早被規定好了,是她必須要接受的人。她有理由、有動機、有推動力去接受他。他還彌補了她的匱乏,感情的、情慾的(像洗了一個熱水澡)、物質的(大衣或者鑽戒或者幾百塊錢牽繫的被呵護感),也許還有一點權力帶來的尊榮。《色,戒》里的王佳芝,什麼都缺,什麼都要,她或許只是一個純白混沌的女孩子,只是被那個男人激發著,成為一個什麼都要的女人,但她畢竟被激發起來了。鄭蘋如的家人,最氣不過的,大概是這一點。

於是我想到張愛玲。都看出來了,她花了三十年才寫了二十八頁的《色,戒》,是經過改裝了的她的故事。她想說明,她有多麼恨胡蘭成,她那樣經過良好的大家庭教育的、善於掩蓋自己感情的人,有多麼恨胡蘭成,恨到三十年以上,恨到不動聲色、若無其事,但還是恨。她又想要為自己辯解,想說明她只是因為感情,而不是因為他是什麼人,「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而這感情,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好結果,甚至讓她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愛推到「色」那樣不堪的境地去進行全盤否定。所以和菜頭說:「張愛玲最大的悲劇不是愛上一個漢奸,而是全心全意愛上一個男人。」

於是我又想到她的匱乏。她筆下的世界那樣富麗,大家庭的器物服飾那樣豐裕,但她實際上非常清寒,連胡蘭成都說她「並不買什麼東西」。寫《色,戒》的時候,在美國,她甚至要靠領救濟過日子,所以她筆下的王佳芝最終被一個戒指打動了。至於感情世界,在那樣冷漠的家庭里長大,在流離中輾轉,這樣的匱乏中,胡蘭成確實是她天地鴻蒙第一個人。她確實無法想像,鄭蘋如可以不動真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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