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街上有人遛豬

小雅在東京的第五年,已經感覺不到孤單了。

倒不是有了多親密的朋友,也不是每日所處都熱鬧喧囂。

只是習慣。也許是,沒時間。

她與兩個中國留學生一起合租一個十分小的公寓。她的那一間,只有三坪大。每日下課或者工作之後,她有時會在自家樓下的拉麵館吃一碗豚骨面,有時乾脆就在便利店裡買上一個便當,再加一瓶Mojito。

酒的牌子是pay,味道清洌。就著便當一點一點地喝,飯吃完了,酒也喝完了,小雅躺在只有一米寬的自己的床上,她會恍惚一小會兒。

然後再一鼓作氣地跳起來,打開電腦,登陸旺旺。

除了上課,去兼職的公司上班,小雅還做代購來補貼自己。

她已經做了三年,基本維護了一批老客戶群。每天有人先拍下東西,她才會去買來,寄回國去。大多是化妝品,baby用品,也有一些老客人要iPhone。

基本上這項工作,不會佔用小雅太多時間。晚上處理一下訂單,手機memo一下貨物清單,三天去購物一次,發EMS回國。

有些客人會很多事,問什麼正品不正品之類的,還要求小雅買東西的時候全程視頻跟蹤,小雅都同意。她覺得在日本這些年來,自己深有體會學到的就是日本各行各業的professional。

既然做代購,就要有代購的專業。全程視頻跟蹤,是客戶的合理要求。

「看到了嗎?我身後就是東京塔哦。」小雅一邊舉著手機開路,一邊微笑對客戶說。

為什麼堅持呢?

做一個成功的動漫設計師,是小雅的夢想。

夢想是遙遠的,現實卻是逼仄的。在三坪大的房間里,在人頭擁擠的地鐵上,在漸陌生漸習慣的日常中,在方寸畫紙的筆尖下。

東京是這樣的一個城市,被各路地上地下軌道縱橫貫穿,不動聲色地維持著表面的平和,卻容易讓人徹底迷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但能堅持多久是個問題。小雅剛到這裡時,舉目無親,語言壓力,外形困窘。就算一樣是東方人,因為被不同的文化和生活習慣浸淫,所以形象氣質完全兩樣。當地人還是一眼就看出誰是舶來品。

要狠狠地努力,要付出百倍的艱辛,只為了不灰溜溜地,戴著怕吃苦的帽子回家裡去。

五年之後,說不上是脫胎換骨吧。但真的也算是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氣質。日語說得流利,甚至在偌大的東京也能找得到吃羊肉泡饃的地方。也知道哪家葯妝店送的小樣最多,如何搶到第一手iPhone並順利出貨,甚至走在路上被問路時,也能指個八九不離十。而偶爾有地震警報發在手機上,她也很快忘了。之後在忙碌中、睡夢中安然度過,再也沒有了剛開始時的兵荒馬亂。

工作日,小雅一邊往自己設計的中國風泥塑娃娃身上塗顏料,一邊與同事聊天。

這家工作室開在台場,老闆姓楊,自稱老楊,是中國人,主要做一些中國風小手偶設計品。比如京劇臉譜,四大名著人物譜。小雅自己設計了一套西遊記的四人組。各個憨態可掬,十分可愛。老楊很滿意。但剛開始做的那一批,卻被狠狠罵過,直接丟進垃圾桶。

除了行政財務工作雇的是日本員工,大多設計師,包括兼職人員,都是中國人。

小雅喜歡在這裡工作,偶爾說一句普通話,也算是解了思鄉之情,很享受。

也許是因為人在異鄉,人總是容易陷入愛情。像小雅這樣的單身女漢子,卻是少有。認識的人,基本都有愛人。這也是小雅一直沒有親密朋友的原因。

直到2014年的春天,那場二十年一遇的大雪之後,小雅認識了張源。

張源是上海人,公司準備在上海辦設計展,張源是接頭人。他來東京的第一天,記得那是難得的一個晴天,老楊帶他去吃壽司,小雅作陪。幾杯清酒下肚,一絲愁緒上頭。

張源問小雅,日本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你去過哪兒呢?

小雅想了一想,除了東京,她竟哪裡都沒有去過。

張源笑,「趁年輕,多走走看看。女孩子,要對自己好一點。」

也許是因為張源的笑臉太親切,也許是自己欠自己太多憐惜,總之,小雅情緒一下低落下來。找理由跑到店外面,忍了又忍,眼淚還是掉下來。擦擦眼淚,假睫毛掉了,又慌慌張張地找地方去粘,一頭撞到張源。

「哭什麼呢,」他說,「我來幫你。」

他伸手幫她輕輕拿掉另一隻假睫毛,乾淨利落,已經笑著說:「還是這樣好,清水出芙蓉。」

之後,張源便入了小雅的夢。

但,只是夢。

他每次來日本時間並不長,待幾天就走。和小雅的相處也沒有特別之處。只有一次,他行色匆匆地進來,悄悄拉她上樓頂的天台,然後從懷裡拿了一個肉夾饃出來。

他知道她是西安人,肉夾饃是不小心遺落在思念里的一塊心頭肉。

小雅咬著饃,用嘴唇感覺他遺留在饃上的體溫。肉味已經忘了大概,但類似甜蜜的感覺卻深入骨髓。

他因為她而生出的小小細心體貼,讓她在那個多雨的三月,心頭卻如陽光照曬。溫暖、乾燥,再沒有了纏心許久的黏膩潮濕。

六月,張源的公司在上海做的展覽很成功。小雅也獲得了一筆獎金。

拿著這錢,小雅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展覽結束,似乎也意味著張源不用再來日本。

沒想到,六月的尾巴上,他竟然又來了。這次是想引進產品。當然,中國風的東西賣回中國不太合適,希望能做一些日本傳統民俗的手偶出來。

公司很重視,幾次會議之後決定做日本傳統妖怪系列。

還記得他們一起討論做那些妖怪的時候,站在三十四樓的窗前。不遠處可以看到山寨版的自由女神像還有金門大橋。他們聊著姑獲鳥、煙煙羅、橋姬,原本氛圍肅殺,他卻突然指著樓下的街道說:「哎呀,有人遛豬。」

小雅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牽著一頭白白胖胖的大豬行在街上。

這在東京不算多稀奇的事兒,路人也都多見不怪。

她笑著回頭想跟他說,有一次她還見到有遛電子狗的。結果腳下一個不穩,差點摔倒,被他扶住肩頭。與他四目相對時,她看到他眼睛裡的熱一點點地升起來。

她腦子裡空白成一片,只覺得自己在他眼睛裡也燃燒了開來。

他靠過來,越來越近,但只是手指動了動她的耳垂,然後把她的頭髮,一縷縷地划過去,又划過去,好像在數著屬於他們不多的時光。

「你這次能待多久?」小雅問他。

「最多十天吧。」

「陪我去旅行好嗎?」

「好。現在工作上的事情基本打電話就可以搞定。」他沉默了片刻,點點頭。

他們辦理了鐵路周遊券,從八重洲口上車,先去大阪。

剛到大阪的那一天,他們就去了光之教堂。在肅穆神聖的聖像前,小雅雙手合十。

在寰球公園,耳熟能詳的粉紅豹、Hello Kitty、Snoopy,都喜笑顏開地等著與他們合影。

之後他們又去了奈良。奈良公園裡有很美麗的鹿。在公園旁邊的小酒家,幾杯春鹿清酒下肚,小雅握住了張源的手。

「你先回去吧,」她說,「陪我到這裡就好了。剩下的旅程,我會一個人走完的。」

「我……」

「我理解你,在還可以控制得住的地方,我希望,我們停止。」

「對不起。」

小雅沒有送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獨自喝下又一杯酒。

知道張源有女朋友,是在和老楊請假的時候,老楊的提示。老楊已經四十歲了,是個沉默寡言的單身漢。來日本已經多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小雅說:「對不起,是我的失職。公司很快會安排員工度假活動。」

但他還是准了小雅的假。

於是,藉由一場看似美麗的錯誤,小雅開始了關西之旅,見到了最美的景色。與張源,開始是乾淨的思緒,結束也不算遺憾。

還記得三月末的時候,公司組織去代代木公園踏青。那天天氣好,乾脆每人帶了睡袋留宿在公園。原本還屬於灰色基調的垂櫻樹,在第二天他們醒來時,竟然已經千樹萬樹競花開。

小雅拍了一張張源立在垂櫻下的照片。他背著手,仰頭看櫻樹上的百萬朵花,一隻春鳥掠過他的肩頭。

後來了很久,小雅都覺得自己只是掠過他肩頭的那一隻鳥。他的肩膀迷離過她的方向,讓她有過想停靠的渴望。

回東京後,張源已經回了上海。老楊和小雅談過一次話,說張源主動申請換人來談合作。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小雅覺得老楊一下對自己親切起來,時不時地會喊她一起去吃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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