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搓澡

從來不知道這條路有這麼長,也許是因為以前有高尚的陪伴,現在形單影隻的鄒麗玲,周身披覆的只有月的清輝。

曾經,還有高尚的大衣。還有他攬在她肩上的手臂。還有他一路伴隨的笑聲。他的聲音有點老憨腔,很男人。他有「開口禪」:「玲子,你知道嗎?」他樂意跟她分享任何事情。有一次,他們在被窩裡,他蒙上她的頭,跟她分享了清晨的第一縷屁。

這樣邊走邊想著,麗玲笑了。已經走過兩個街角了,還有一半的距離。

就算是到家了,她依然在想他。洗漱的時候,打開空調的時候,準備入眠的時候。他不在身邊的日子,想他成為生活的必備品。愛情,從人身上席捲而過,帶走了一部分靈魂,留下的全是恍惚。

她騙自己說一切都會過去,恢複到她遇見他之前的樣子。但又知道,這永不可能。她永不可能再像個小女孩那樣對他有憧憬了,她永不可能再和他有什麼未來了。他們在時光里走失了,像是相交的兩條線,恰逢之後,便各自背離而去,越行越遠。

剛認識高尚的那年,鄒麗玲十八歲,眼睛裡飛出白鴿的年紀。高尚在學生會幫忙發課本,少了鄒麗玲一本。她回宿舍後才發現,匆匆忙忙地去要,卻知道他是故意。他笑眯眯地從包里拿出那本《微積分》,笑眯眯地說:「同學,交個朋友吧,我的電話和QQ就寫在書的扉頁。」

麗玲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離開。

他長得不帥。也許是因為與她心目中的男神相差太遠。她的男神應該是像韓國男人蘇志燮,有著薄薄的單眼皮,堅毅的唇角,不苟言笑的神情。那時,她對愛情的理解,還僅限於電視劇和小說。

但又不能不說她是一個對情事有天分的人。她總是很快發現身邊的朋友們,誰對誰有興趣。比如,宿舍的黃絹喜歡班上的藏族男孩加措。而加措只對和他同樣來自高原的次仁有興趣。再比如,隔壁班的姜芋喜歡著那個喜歡自己的高尚。

好像是站得比別人高了那麼一點點,鄒麗玲想,於是,看清楚了這個世間的愛情遊戲。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高尚喜歡她鄒麗玲,但她卻視而不見。想想當時的原因,竟然是她覺得他不該辜負姜芋的喜歡。

在情事上,其實並沒有什麼謙讓。韓劇中的男二號會豪邁地說:「好吧,我把你讓給他了。」但一轉身時,他的臉上帶著自嘲的眼淚。

但鄒麗玲不知道,有時人傻是天生,也不是後天教育能教好的。鄒麗玲的傻伴隨了她的整個人生。有一次系裡組織集體看夕陽。那是6月的一天,太陽十分毒烈。在長江大橋上走一遭,肉都熟了三分。高尚懶懶地走在鄒麗玲旁邊,為她撐一把陽傘。但她卻不止一次地推開他說:「我有傘,姜芋還曬著呢,你快去吧。」

後來,據說高尚和姜芋約會了幾次。據說是高尚收到姜芋的簡訊,正好被宿舍的幾個傢伙看到,在他們的起鬨下,他赴了約。據說姜芋後來是哭著跑回宿舍的。後來高尚又道歉,請她吃飯。最後兩人握手言和,成為朋友——見面會尷尬,幾乎不會再講話的那種。

姜芋後來的男朋友,在青島有幾套別墅。他們的婚禮,邀請了鄒麗玲和高尚。那時,他們還如膠似漆地好著。姜芋對男朋友介紹說,這是她的一對損友。時光終究會帶來幸福,並在盛大之下緩解過往的尷尬。姜芋左手挽著鄒麗玲,右手挽著高尚,笑得非常甜蜜。那張照片現在還存在影冊里。

為什麼喜歡我?

在一起後,鄒麗玲總這樣問高尚。

嗯。你猜?高尚總是這樣回答。也許是他答不出什麼來,只好反問來回敬。

但鄒麗玲開始喜歡高尚時卻是有原因的。那時高尚已經被她拒絕得挖不出什麼心思去討好她了。索性把愛情全部轉化為賺錢的動力,接了很多兼職。他發過傳單,賣過雅芳,干過快遞。有好幾次,鄒麗玲在校園裡逢到他,他總是忙碌的樣子,騎著一輛二手的舊單車,風馳電掣。

風把他的背影裹遠,她的心漸漸失落。

像是少了些什麼。

很重要的東西。

於是她的時間空出來太多,在圖書館時,筆下會莫名地出現他的名字。有一天,她在圖書館睡著了。陽光特別好,她趴在桌上,做了一個簡短的夢。她夢見一隻四肢戴著白手套的小貓咪。它背著書包回來對她說:「媽媽,爸爸帶我去玩了。」

她笑著醒來的。醒來就看見高尚坐在她的旁邊。他的右手撐著頭,眼睛專註地望著她。好像是在欣賞她,欣賞一件瓷器那樣。她連忙坐起來,抹一抹口水,臉紅了。

他揉揉她的頭髮,說了一句:「真可愛。」他的手掌大而溫暖,她臉帶懊惱地把他的手推向一邊,「我又不是貓狗。」

他看看牆上的掛鐘說:「我得去工作了。」

他走後,她的臉依然很燙,魂魄似乎也隨著他去了。夢裡的那隻小貓咪,喊高尚爸爸。她因為夢見了他而驚覺到對他也是喜歡的。

生活一下子變得煩惱多起來。

但也有了一些小小的甜蜜。

高尚兼職賺的錢,請幾個好朋友一起去夜登木蘭山。晚上住帳篷,鄒麗玲和黃絹同一個。天窗開著,可以看見星星。風很溫柔地吹響樹葉,男生們圍著篝火喝著啤酒。聲音不太高,偶爾能聽得幾聲大笑。鄒麗玲對黃絹說:「你說,他們是不是在偷偷聊女生?」

兩人悄悄起身,多走了幾步路,繞到篝火附近的灌木後面,剛好聽見一個男生揶揄高尚:「真是情聖啊,原來我們都是你示愛的道具啊。」

黃絹看著鄒麗玲偷偷地笑,麗玲的臉一下燒起來。一個什麼東西咬了她,她用力撥開,強忍住了才沒叫出聲。

回到帳篷里,那是無眠的一夜。鄒麗玲在等待中變得焦灼。天空從墨黑變成青白,鳥兒歡快地爭做起床的鬧鈴。鄒麗玲的眼皮卻開始沉重。

她似乎睡了很簡短的一覺,因為夢都是支離破碎的。又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帳篷外合唱歌曲《我願意》。似乎聞到花香。似乎帳篷的門被推開。似乎有人驚呼。她又被誰抱在懷裡,一路奔走。

在山下的醫院裡,鄒麗玲掛了八個小時的吊瓶才醒來。昨晚上咬她的那種昆蟲,在她身體里留下了毒,她整個人都腫成了包子。

她醒來時看到高尚就坐在她的旁邊。他的眼睛通紅,看她醒來,張口就吐了髒話:「媽蛋,你把我嚇死了。」

後來黃絹一次又一次幫鄒麗玲還原了那天高尚對她表白的所有細節。但她依然感覺遺憾。怎麼可以暈倒呢,她在自己最重要的時候,變成了一個局外人。

可是如果可以,她想,如果之後他們在一起發生的每一次爭吵時,她都能變成局外人,該多好啊。她作為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她的愛情就不會被口不擇言荼毒。

黃絹說過,鄒麗玲一生氣起來簡直像條惡狗。逮誰咬誰,毫不客氣。

有一次在公交車上,因為一件很小的事,兩人大吵。前排一個正在睡覺的女生被吵醒,說他們要吵回家吵去。鄒麗玲正在氣頭上,立刻把矛頭對準了女生。後來司機不得不把他們三個人一起請下車。那是一個冬天,鄒麗玲因為惱火,臉頰鼻子都是紅的。是高尚先笑的。「我錯了。」他說,把她摟在懷裡。

於是立刻和好了。那時,他愛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暴躁她的聒噪她的自卑她的傻氣。

如果最後一次爭吵時,他也能先笑一笑,然後抱一抱她該多好。她也會立刻跟他和好的。但最後一次爭吵,他們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和所有的溫柔了。她的缺點就是缺點,他不想包容,臉上露出厭棄。就僅僅是因為看到了那厭棄,鄒麗玲的勇氣蕩然無存。連與他說再見的力氣都沒有。

他開始討厭她了,她想。她給他發了很多條簡訊道歉,他都沒有回。後來,她決定放棄。分手也是用發簡訊的方式。她要走。他說,還是我走吧。於是她在Motel住了一天。那是無眠的一夜,但也哭不出來。很多次後悔,想要立刻回家去,撲在他懷裡,求他不要走,求他原諒,求他給她機會一起承擔和彌補。但更多次,她忍住了。就現在這樣最好,她得到的都是他的好。他的不好剛露頭角,她不要看。

她到底被他寵得軟弱得不行了。

這世間上的一切都有保鮮期。愛情也是。他們在一起了四年零三個月。她包攬過他的一切,從頭到腳,從帽子到襪子,從理髮到牙刷。她像個母親那樣管理著他的瑣碎的日常。也像個女兒那樣,被他寵出毛病。他們曾經好得似乎融進了彼此的血液里。也曾經規劃如何打發白頭之後的歲月。他們為他們的兒女起過名字。他們共同開發過新菜。他們了解彼此勝過了解自己。

但這樣的曾經,也沒有鎖得住未來。

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年,大四畢業那年,她和他回了趟北方老家。那是冬天,洗澡要去澡堂。他建議她搓個澡。他說,你不知道,這些年在外面,最想念的就是老家的搓澡。那舒服的,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