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處理仇人的骨灰 畫中人

十九歲那年,他在理髮店一邊讓人剃頭,一邊看雜誌;雜誌,其實是拍賣行印發的圖集,那些中國人畫的油畫下面,都有個底價。

編號66那一幅,畫的是一個長發女孩,女孩眼睛烏亮,因為只畫了大半邊的臉,鼻子在暗影里翹得更秀氣,嘴唇好飽滿好紅潤;女孩在那個讓顏料黏牢的世界回頭,柔光,就投在她那張臉和從黑連衣裙的長袖裡伸出來的一隻手掌上。「這書能不能讓我帶走?」他問理髮師;那時候,滿頭煩惱絲,總算暫時理順。回家,他把那幅題為《北京姑娘》的圖畫裁好了,鑲在鏡框里懸在睡房牆上。他的這個房間,甚至他的人生,似乎都缺乏一個「重心」或者一個「主題」,那幅畫掛在床前燈下,她的回眸,在孤寂中凝固,喜怒哀樂,從此,彷彿都以她的黑眼珠為軸心向八方輻射。

他愛上了這幅畫;而且,愛上了畫中的女孩。

這其實是兩種不同的愛,愛一個人和愛一個人的倒影,屬於兩個不同的範疇;但那年頭,他太年輕,以為是同一回事。

那幅畫在香港和大陸的美術館展覽過;展覽過的畫,大概到了拍賣行,更能賣個好價錢。半月後,他按圖集所標示的時地找到拍賣會場,登記了身份資料,領了個牌子,他就坐到前排,等候競投目標畫作。

「兩萬?兩萬五!三萬!有沒有人出多過三萬?四萬!四萬……」拍賣員吆喝著。他心跳得好快,呼吸困難;然而,牌子舉了一次,他就惱恨自己收入微薄,耗盡積蓄,仍舊不是那些商賈的敵手。「為什麼就要跟我爭奪?我愛這幅畫,但他們只會把她,把這幅畫買下來再賣出去。」他瞪著那個最終以八萬五千元投得畫作的平頭胖子,瞪著他離座辦理確認手續;當那幅《北京姑娘》讓人搬到猩紅的絨簾後,他感到好失落,想哭。

然後,他鼓起勇氣走過去向那個胖子要電話號碼,他說:「過……過兩三年,我一定用雙倍價錢,跟你要回這幅畫。」

兩三年,轉眼過去,他還是沒攢夠錢跟平頭胖子買畫;他每天望著睡房裡縮小了的複製品,對畫中女孩,總感到莫名的歉疚;他在酒店當門童,辛勤幹活,終於晉陞為高級門童;他迎人送人,卻最怕人;下了班,只想趕回家跟畫中人說話。

然後,又兩三年過去。他攢到了十萬元,暗想,不景氣,畫主或許可以減價。「董事長不在了。」接電話的人說;胖子早就過勞猝死,接掌職務的,是他兒子。那幅畫,還掛在會客室,誰願意付錢,都可以相讓。「敝公司什麼都賣,包括女職員。」對方說得認真。

他終於把原畫「迎娶」回家,他好滿足,好快樂,頭幾個晚上,他幾乎不肯闔眼,只靠在床頭和畫中的北京姑娘相對。「那一刻,她在想什麼?會不會想到有一天跟我這樣的一個男人度過每一個寧靜的夜晚?」他覺得,她命中注定是屬於他的,就像他命中注定要接受她永恆的垂顧。

時光流逝,打從他在理髮店遇上這幅畫算起,十載,匆匆過去。

他曾經跟一個女同事約會,但他從沒帶她回家,他覺得家裡早就有一個人在等他。然後,他們分手,女孩都認為他是侏羅紀鴨嘴龍拉出來的一隻悶蛋,熱情,始終不能把這隻蛋煮熟。

二零零二年春天,天天是雨天。他看到一個女人和一個中年男人步進酒店;這種事,平均每天發生一百八十次,十年來,發生了六十五萬七千次;但只有這一次,他心潮湧動,他覺得女人很眼熟,那張端麗的臉,跟那六十五萬個跟男人到酒店幽會的女人,是那樣的不同。他們總是下午來,晚飯前一起外出;第六日傍晚,他們進了酒店,在他下班前還沒有出來。第七天早晨,雨仍舊下著。男人退了房間,驅車直趨白雲機場。

女人下午來,他替她開門,很自然地跟她說:「他走了。」「不可能。他說好了今天要跟我辦手續,然後……一塊到台灣去。」女人不相信,覺得騙她的,是這個含情看她的眼前人。

她坐在大堂一張明式紅木椅上,呆望著鍍金屏風前一盆蘭花,大概悲哀藏得好深,臉上根本不露形跡。他一直站在大門旁看她,才二十五六的人,卻有說不出的風韻。要下班了,他換了衣服出來,女人剛好站起來要走,他仍舊為她開門,問她:「要不要為你叫一輛車?」她點點頭,計程車遲遲沒來,她問他:「你知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看到海?」好遠,他說,但他知道。他怕她想不開尋死,冒昧說:「我陪你去。」那是一個很壞的終結和一個不錯的開始,他們就在那一個細雨黃昏開始相愛。

「我總覺得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他說;她早就聽過同樣的話,不再感動,但接受他的好意;她明白該降低要求。她從北京到廣州三年,生活,半點不容易。「女人都希望過上安穩的日子,你可以給我這樣的日子嗎?」有一天,她問他。「我會努力。」他說。努力並不足夠,她知道;然而,她可以免費和他睡一次,為了報答他的真誠。

他邀她回家,這是他第一次帶女人回家。她毫不猶豫就答應,她說:「那是我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那夜,她換上浴袍,走進他的睡房,就看到那幅《北京姑娘》;十年前,在北京,她十六歲,一個三十六歲的畫家看中她,而且把他深郁的感情化為顏色;她的青春,在那幅油畫里凝固,遠比在真實人生恆久。這個把她邀到睡房裡來的人,根本沒想到畫中人會讓紅塵磨蝕。

「那就是我!」她好想這樣告訴他,他為她「最美好的一面」付出得太多;然而,或許因為愛,又或許,因為自私,她沒有說,只是溫柔地問他:「你有沒有發現畫中人有點像我?」他如夢初醒,原來就因為「像」她,他迷上了她。

半年後,女人離開了他,他們的人生有不同的方向。她一直沒告訴他畫中人的故事;她知道,他最終會忘記她,卻仍舊會深深愛著她好多年前那瞬間的回眸;她苦澀地笑了,讓人永遠愛著,畢竟,是幸福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