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雲想衣裳花想容——唐代女性時尚

潘向黎

說到唐朝的長安,唐代的女性,最容易想起的是盛開的牡丹花。

沉香亭。亭外是盛開的牡丹,玉石欄杆內是比牡丹更加豐美嬌艷的楊貴妃,春風輕拂,異香四溢,襟袖盡染,詩人呼吸著花香,花香又從他筆下流出,在中國人的記憶中香了一千年。

這是中國最天才的詩人寫給中國最美的女人的。最昌盛的國度。最旖旎的時節。

高髻雲鬟

唐代婦女的時尚風格,如果用花來作比喻,是牡丹。想像一下,那色澤濃烈、花形飽滿、芳香馥郁的牡丹匯成的海洋!

關於陝西人,聽到過一個惡毒攻擊的說法:「不化妝是兵馬俑,化了妝是唐三彩。」而關於西安的「評價」則是:「一是古,二是土。」

確實是土,而且具體到就是「土」本身。十多年前到西安,一到西安,就覺得城中塵埃撲面,剛到的人幾乎呼吸困難,又乾燥,幾乎可以感到皮膚像落葉一樣發脆。城裡的行人的裝扮,雖然不至於是兵馬俑或者唐三彩水平,可是離「時尚」還是頗有距離。

今天的許多女明星,若是在唐代去選美,肯定因為面尖肌瘦而「永不錄用」,而且那種骨感,會被當成一種不健康、不高貴、讓人憐憫的外表。

唐代。長安。中國女人最美的朝代和地方。

我們今天還用「唐裝」來作為一種中國傳統服飾的統稱,但是,現代的唐裝,根本無法和唐代的服裝千姿百態、燦爛奪目相比。

關於唐朝的女性時尚,有一段著名的記載。讀來令我忍俊不禁,這簡直就是男人對女人不服管束、追逐時尚的抱怨和牢騷:

「……風俗奢靡,不依格令,綺羅錦繡,隨所好尚。」「上自宮掖,下至匹庶,遞相仿效,貴賤無別。」(《舊唐書》卷四十五《輿服志》)

至於服飾,唐代婦女服裝有三大類:上衫下裙、胡服、男裝。在裙子方面有安樂公主百鳥裙引起朝野仿效的例子,而男裝也同樣可見上層的示範作用:武則天之女太平公主,一次在高宗的內宴上,她以紫衫、玉帶、皂羅折上巾、佩帶弓劍等「紛礪七事」的裝扮出場,不但男裝,而且全副戎裝,弄得高宗和武后都覺得好笑,對她說:「女子不可以當武官的,你幹嘛打扮成這樣?」公主帶頭這樣「扮酷」,對女穿男裝的影響可想而知。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那就回到唐朝,回到西安還叫長安的時候吧。

先來看看長安的位置。它位於秦嶺之下,渭水之濱。遠從西漢時起,就有「八水繞長安」之說。這八水,除了我們在成語中熟知的涇和渭,還有灞、滻、滈、潏、澇、灃六水。八水環繞,使長安得到灌溉,土壤肥沃,物產豐饒;河流給它帶來交通運輸之便,關東地區、劍南地區和江南地區的絲綢源源不斷而來;秦嶺茂盛如青障的森林,不僅帶來了王維在詩中一再讚美的「深林」、「空林」景緻,更帶來了良好的小氣候區。

這一切,使長安這個唐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天然地成為富庶繁華的時尚中心。它開創服飾制度、生成時尚風氣,然後迅速輻射全國,甚至波及海外。

唐初可以說是創製時期。自隋文帝開始的「復漢魏衣冠」的服飾改革之後,歷經唐太宗、高宗對服制、服式作出規定,開創了制度,一直相沿到盛唐玄宗時期。

在這種對制度的沿用中,長安不斷地給中國女性制定著新的時尚審美標準,從體型到服飾到化妝,甚至到生活方式。正是這種標準的變化,加上女性對美的不懈探索和追求,帶來豐富的時尚流變。

唐代女性時尚的主要潮流是:由遮蔽而趨暴露(樣式),由簡單趨於複雜(花紋、妝飾),由簡樸趨於奢華(服裝風格),由清秀而趨豐腴(體型)。

(1)上行下效。

在唐代,一切時尚都是從長安開始的。《後漢書》中長安時諺「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所描寫的情景用來形容唐代也非常貼切。雖然本意是譏諷「上之所好,民必甚焉」,上頭決策,下面會變本加厲地盲目執行,但是若從時尚角度來考察,卻絕好地說明了長安作為時尚中心、時尚之都的巨大影響力。這個影響力不但遍及全國,而且波及朝鮮、日本,直到中亞。(有學者這樣形象地表述唐朝對日本的影響:日本原來的情況像一鍋豆漿,唐朝的精神是滷水,一下子將它點成了豆腐,從此有了成形的文化。服飾文化當然也是如此。)

與今天世界範圍時尚現狀相似的是,唐代的時尚主要由宮中(今天是王室)、貴婦(今天是富商太太和社交名媛、部分白領)、以聲色技藝娛人行業的從業女性(今天是演藝界明星)來引領風騷。

也許是李唐王室帶有鮮卑血統,「胡化」尚武,並影響了審美觀;也許是農耕文明產生的審美與富裕的物質基礎相遇造成的一種必然——唐代崇尚濃麗豐肥之美。賞花要賞牡丹,馬也要頸粗臀部大,人是「尚豐肥」,女子為了使自己顯得更豐滿,往往將裙子做得很寬大,六幅,八幅,十二幅,還要將腰身提高到腋下,這樣整個人不見腰身,幾乎像一個燈籠的外形了。楊貴妃這個特殊人物的出現,玄宗對她的寵愛,更是推波助瀾,使「以肥為美」達到頂峰。

至於化妝,這也是宮中的大事。唐玄宗封楊貴妃三姊妹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每人每月給錢十萬,為脂粉之資。然而虢國夫人不施脂粉,自炫美艷,常常素麵朝見天子。雖然不施脂粉,但眉還是畫的,「淡掃蛾眉」。據史籍記載,唐玄宗染有「眉癖」,史稱「唐明皇令畫工畫《十眉圖》……」一朝天子親自推廣和提倡,畫眉之風在婦女中盛行不衰,就不足為奇了。

而就在她們如此獨領風騷的時候,我今天所生活的上海還是一個小漁村,日本還是因為物資匱乏而禁止庶民穿紅染衣服的奈良時代,至於紐約,還是印第安土著的天下,根本沒有開化。

(2)時髦成風。

唐代是一個非常注重時尚的朝代,女性更是時髦成風。政治、法律、道德、禮儀都不能約束這種強烈的好美之心和對時尚的追逐。貴賤、男女、夷夏的界限都被沖毀了。即所謂「風俗奢靡,不依格令,綺羅錦繡,隨所好尚」,「上自宮掖,下至匹庶,遞相仿效,貴賤無別」。

胡服是唐代的舶來品,雖前後有變化,但主要特徵是:男女區別不大,兼具實用與審美。有「貴游士庶好衣胡服,為豹皮帽,婦人則簪步搖。衩衣之制度,衿袖窄小」的記載。當時有些保守的人認為這是「妖服」,可以看出它的新異程度,但卻是唐初最流行的服飾,而且流行了一段時間——「女為胡婦學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元稹)。中唐以後,曾經新奇的胡服逐漸消融在傳統服裝之中。

關於為什麼流行男裝,研究者有不同解釋,如:唐朝統治者出身胡族,因而尚武,導致胡服流行;社會開放,女性參加社會活動較多,男裝方便;女性自我意識較強,為了體現曲線美,等等。其實北齊、北周、隋朝同樣有胡族血統,有開放的社會,卻沒有如此大規模的女穿男裝;體現曲線美也可以通過其他方式,而且更加直接;至於說方便,女性為了美,穿了多少不方便的衣服?而且唐代的時尚風格並不是追求實用。

作為一個女性,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追新逐異,崇尚新奇的心理驅使。就是愛美,而且是愛與眾不同、與前人不同的美。應該說這是時尚追求的更高層次。專家們大費周章地考證和存疑,從女性時尚心理的角度來看,卻是簡單得有如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唐代已經有了非常明確的時尚概念和「時世妝」的說法。「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這些白髮宮女,在冷宮中消磨了四十多年,一直保持進宮時最時髦的打扮,已經徹底過時老土了。盛唐則是「大髻寬衣」的新趨勢。「近世婦人……衣服修廣之度及匹配色澤,尤劇怪艷。」——這是元稹在《寄樂天書》中對中唐時尚的觀感。白居易也說:「風流薄梳洗,時世寬妝束。」

而那些壁畫、女俑也在對這樣的指控「供認不諱」:唐代女性服飾確實是濃艷,大膽,奢華,雍容大氣,標新立異。

喜歡在頭髻上插裝飾品:有鮮花和假花(牡丹,桃花,石竹花,梔子花,荼蘼花等),有花鈿珠翠和金石釵簪之類。插花顯得嬌媚可人,插珠翠則顯得華貴逼人。在壁畫和仕女畫中還可以看到滿頭插櫛(梳子)和插多枚花鈿的形象。

也就是說,遠在唐代,中國的女性已經創造出可以媲美奧斯卡的時尚,美妙,開放,爭奇鬥豔。

在唐代,暴露前胸不但是美的,而且是高貴的。「唐代前期,往往愈是貴婦人愈穿露胸的上衣。」(孫機《唐代婦女的服裝與化妝》)

唐代女性的前胸確實是頗為暴露的。在傳統裙襦裝基礎上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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