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韓柳的柳 劉柳的柳

說到唐代抒發貶謫、流放之情的詩,有一個名字不可不提:柳宗元。他是一位政治家,更以傑出的文學成就為後人敬重,但在我心目中,他更是一位值得同情的天涯愁客。

因為他的那首《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共來百粵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情思浩渺,沉鬱頓挫,工整嚴謹,餘味悠長,在我看來堪稱同類詩作中的翹楚。

這首詩大致可以譯作:登上城樓我的視線通向遙遠的南荒,愁思無邊無際像這大海和蒼天一樣。突起的狂風亂吹著荷花覆蓋的池水,密集的驟雨斜侵著薜荔爬滿的古牆。嶺樹重重疊疊遮斷了我千里的視線,江流曲曲彎彎好比我九折的迴腸。我們一同被斥逐到南荒的文身之地,至今仍然是音信難通各在天的一方。(見羊春秋《唐詩精華評譯》284頁)

柳宗元可不是一般的詩人、作家。他的散文與韓愈的散文一起成為唐代的冠冕,世稱「韓柳」,詩也是大家,與劉禹錫齊名,稱作「劉柳」,前人認為唐代最偉大的詩人「前有李、杜,後有韓、柳」,又有「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的定評。「永貞革新」的政治運動失敗後,作為骨幹之一(變革以王叔文、王伾為首,包括柳宗元、劉禹錫在內八位知名之士為骨幹,史稱「二王八司馬」),他被貶為永州司馬,後調柳州刺史。世稱「柳柳州」或者「柳河東」。

被貶為永州司馬期間,人格力量還支撐著他的內心。請看他的名作《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四周的嚴寒和滿目的肅殺,固然讓人感到苦悶寂寞,但是多麼孤高傲岸,凜然中透出些許超然。《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寂寞中猶見些許清寧,意境雖然清寂,還帶有隱藏的生機和隱約的希望。

但除非是真正偉大而且具有大智慧的人(比如蘇東坡),單獨生命個體的支撐畢竟難以久持。到了柳州,那在驚風密雨中遭到摧殘的芙蓉和爬牆藤蔓,就是柳宗元處境和心境的真實寫照,屢受打擊,流徙南荒,風土迥異,況且朋友四散,音書不通,他在柳州陷入了抑鬱、愁苦。

他看到榕樹落葉會感嘆:「宦情羈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轉迷。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柳州榕葉落盡偶題》)好不容易有個朋友來看望,也不能暫時忘憂,一起看山也覺得「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送別弟弟時他當然更是詩腸寸斷,悲嘆「零落殘魂(一作紅)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別舍弟宗一》)

總是一片羈思鬱郁,苦緒茫茫。原本精敏執著的性格,如此抑鬱愁苦的心緒,怎能不耗盡自己,終於就死在柳州?

對韓柳二人之高下,存在不同看法,多數派意見是:柳高於韓——「柳尤高,韓尚非本色。」(宋范晞文《對床夜話》)「昔人論詩,謂『韓不如柳,蘇不如黃』。」(明李東陽《麓堂詩話》)等等,可見柳宗元的地位。也有人指出韓愈對詩歌變革有卓越貢獻,而且才氣高於柳宗元——「柳柳州詩字字如珠玉,精則精矣,然不若退之(筆者註:韓愈字退之)之變態百出也。使退之收斂而為子厚(筆者註:柳宗元字子厚)則易,使子厚開拓而為退之則難。意味可學,而才氣則不可強也。」(宋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

至於劉柳的比較,讓人更感興趣的是他們結局的差別。因為劉比柳年長一歲,經歷、思想、成就和後來遭遇極其相似,但是柳宗元四十七歲就卒於柳州任所,而劉禹錫最終被召回任太子賓客,年逾古稀(七十一歲)。之所以如此,若要一言以蔽之,就是「性格即命運」。按照學者的分析,則大致有幾個原因:第一,劉性格開朗,遇挫折比較達觀,能隨遇而安,也敢於發泄;柳精敏絕倫,受貶謫後深感失落和抑鬱,又不像劉禹錫那樣敢說敢罵。第二,劉只是對政敵不妥協,在官場上卻交遊甚廣,為人有圓通一面,淡化了孤寂和憂憤。第三,柳仍未放棄自己政治抱負,用世和放逐的矛盾,勇於為他人盡心儘力,卻無法實現,痛苦太多太深。加上物質條件不好,夫人早死,更是雪上加霜。「劉禹錫的作品,以意境動人,以清新吸引人,藝術上達到當時的最高層次;柳宗元的作品,以人格力量感人,以思想閃光照人,除了他自己誰也寫不出。」(以上均見潘旭瀾《小小的篝火》)

在文學的範疇里,說他們各有千秋、難分伯仲,這話不錯,但是從為人處世來說,還是劉禹錫更令人擊節。窮愁困苦的環境里,抑鬱和糾結是烈性毒藥、是迫害者的幫凶,只有樂觀豁達者才能生存。人生在世,不如意十常八九,做人當學劉禹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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