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渡海去日本

散步的時候,看見一棵櫻花正盛,想起去年這時,我和妹妹的日本賞櫻之旅。一路追隨著「櫻花前鋒」,滿眼輕靈花雲,確實讓人感到生之喜悅以及美之值得追尋又難以挽留。妹妹拍了許多講究構圖和光線的照片,而我似乎只相信留在記憶里的畫面。回來的飛機上,妹妹興緻勃勃地說還要去,而且這次飽看了櫻花,下次可以選秋天去,看看京都的紅葉。

現在去日本,真是簡單又容易了。而在李白和王維的時代,日本是那樣遙不可及,渡過大海又是那樣危險重重、生死難料。

所以王維在送朋友渡海去日本時,憂心忡忡,生離有如死別,筆下充滿了恐怖的想像:「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九州何處遠,萬里若乘空。向國唯看日,歸帆但信風。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如此迷惘恐懼的心緒、如此怪異奇詭的意象,在王維的詩中都是極少見的,可以說,好友要回日本,面對渡海這麼大的危險,這件事給大詩人帶來的心理刺激(不安和擔憂)是第一位的,從此分在異域的惜別之情只能算第二位,至於最後無法通音訊的感嘆,與其說是真實的惆悵,不如說是婉轉的祝願——祝願朋友能克服艱險,平安回到他的祖國。假裝為日後的不通音訊而感嘆,來掩蓋生怕對方不能平安回到日本的擔憂。古人很在意一語成讖,寫詩也避免詩讖,所以絕對不能道出那樣不祥的擔憂。

這位日本朋友是晁衡,原名阿倍仲麻呂,唐玄宗開元五年隨日本遣唐使來中國留學,學成後就留了下來,改姓名為晁衡,在玄宗、肅宗、代宗三朝為官,任秘書監,兼衛尉卿等職。他和李白、王維等詩人都是好友。天寶十二年(753),他以唐朝使者身份,隨日本第十一次遣唐使團返回日本,這時玄宗和王維等君臣都寫詩贈別,後來途中遇到大風,下落不明。傳說他遇難了,李白得知十分悲傷,寫下了《哭晁衡卿》:「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事實上,晁衡大難不死,漂流到了安南(今越南境內)。登陸後又遭當地土著人襲擊,全船只有阿倍仲麻呂和遣唐大使藤原清河等十餘人幸免於難。後來輾轉跋涉,終於在755年6月再度返回長安。似乎是天意要他留在中國,他繼續在唐朝為官,直到大曆五年在長安去世。

王維的滿腹憂懼,李白對晁衡死訊的深信不疑,都說明以當時的技術水平和航海條件(「惟看日」、「但信風」充滿了聽天由命的無力感),要渡過大海是用生命作賭注的大冒險。想起日本浮士繪中常見的大海圖案,往往是驚濤駭浪、巨浪滔天,充滿了神秘、陰森、肅殺的暗示,流露的也是對於大海的敬畏吧。

唐代詩人送人去日本的詩還有一些,其中林寬《送人歸日本》也是佳作:「滄溟西畔望,一望一心摧!地即同正朔,天教阻往來。波翻夜作電,鯨吼晝可雷。門外人蔘徑,到時花幾開?」感嘆和想像都驚心動魄,結尾卻驟然舒緩,盪開一筆,別有韻味。

面對剛健明朗、血氣旺盛、文明領先的唐代,現代中國人實在找不到什麼文化上、心理上的優勢。只有在讀了他們寫去日本的詩後,想想今天日本已可如此輕鬆到達,似乎第一次找到了優勢。

不過,乘飛機好像勝之不武,下一次再去日本,應該選擇乘「鑒真輪」,在遼闊的海面上高聲誦讀一下「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地即同正朔,天教阻往來」,再看看巨輪破浪而行,也許能真切體會一下好不容易獲得的優越感?

但也許,驀然想起唐代人在中日交流史上鐫刻的不朽榮耀,巨浪一般兜頭而來的,是作為後人的大慚愧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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