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枉為小人

在我們的文化記憶里,正直的文人總是和窮愁潦倒、命運坎坷聯繫在一起的。也難怪,讀了書就有原則,有操守,生存起來無法像許多市井中人那麼有彈性,有才華的人又難免有個性,常常得罪人,不是得罪了顯赫大人就是得罪了齷齪小人,有時還兩頭一起得罪,一不小心就落到了「世人皆欲殺」的地步,想不命苦都難。杜甫的名句「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天末懷李白》),就是對這一現象悲憤而傷痛的概括。前人對此多有共鳴:「一憎一喜,遂令文人無置身地。」(邵長蘅語)文章越好命運越糟糕,一有過錯小人就會乘機迫害,這樣的世界,正直清潔的文人確實是難以生存的。

但凡有例,就有例外。也有情況相反的例子。

張說即是一個珍稀的個案。以前在《得江山之助》裡面已經提到過他。這位博學君子,胸懷坦蕩,膽識過人,仗義執言,一諾千金。在武則天時就因對策第一而被重用,後來提升到了鳳閣舍人的位置。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兄弟勢焰熏天之際,張易之誣陷御史大夫魏元忠謀反,朝中官員多敢怒不敢言,張說挺身而出,抗辯說:「元忠實實沒有謀反,這純粹是張易之在誣陷。」因此保下了魏元忠,也得罪了皇上,被流放到欽州。這是他的第一次大挫折。到了中宗的時候,張說被召還,到了睿宗朝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是他的第一次回升。到了玄宗朝,太平公主不可一世,張說因為不肯依附於她,又落得一個「罷知政事」。這是他的第二次大挫折。後來複拜中書令,封燕國公,執筆許多朝廷重要文告,以「燕許大手筆」(他是「燕」,「許」是許國公蘇頲)而名聞天下。二落二起,不改君子本色,終於柳暗花明大放光彩。連貶謫的經歷也讓他的詩「得江山之助」而「尤工」。這真是大快人心。

有君子便有小人。宋之問就是一個。毋庸諱言,他也是很有才華的,有一次武則天游洛陽龍門,讓群臣賦詩,東方虯最早交卷,武則天賜他一件錦袍。這時宋之問交了卷,武則天看了,大為讚賞,認為這才是拔了頭籌,竟然把錦袍從東方虯手上又奪了下來賞給了他。他對五言律詩的定型有歷史性的作用,這是文學史上的定評。

天下最讓人遺憾的事情,除了海棠不香、鰣魚多刺、《紅樓夢》未完成,當屬才子無行,即一個人的品格與才華不相稱。

和張說相比,宋之問就太「識時務」了,他媚附張易之,聰明人一旦鐵了心當奴才,就會做得特別投入,挑戰極限,他居然為張易之捧「溺器」!但是他捧起了夜壺的同時,也捧起了自己的官位。他當上了尚書監丞、左奉宸內供奉。然後,張易之垮台了,他被貶為瀧州參軍。他不肯老老實實在那裡待著,竟然擅自從瀧州偷偷潛回洛陽,藏匿在朋友張仲之家裡。這時張仲之和駙馬都尉王同皎等人正在密謀要除掉武則天的侄子武三思,本來已經出局的宋之問獲知了這一絕密情報,立馬命侄子出面告發。結果,張仲之和王同皎被殺。張仲之在被殺之前應該已經死了一次(悔死的),怎麼有眼無珠交了這樣的朋友?宋之問這種忘恩負義、賣友求榮的行徑,當時就讓人不齒,「天下丑其行」。但是宋之問因此非但沒有被追究擅自潛回的罪名,反而由此被擢升為鴻臚主簿,又遷考功員外郎。既然出賣人格和道義能「兌現」如此好處,這個聰明人就變本加厲了。這回他又諂事於權傾一時的太平公主,等看到安樂公主的權勢後來居上時,又按捺不住投機「慣性」,改投到安樂公主門下。被觸怒的舊主子太平公主,向中宗告發宋之問主持貢舉時收受賄賂,於是他被貶為越州長史。睿宗繼位後一算舊賬,覺得此人政治上一貫不正確,將他再流放欽州,後來下詔賜死。這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和張說的二落二起相反,宋之問是二起二落,過程卑污而結局可悲。起落之間,君子更見磊落,小人愈顯卑下。

因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的故事讀得太多了,所以格外珍惜這樣蒼天有眼、正邪有報的個案。我願意藉此來使自己相信:命數早定,君子只需安命,而小人終是枉做了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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