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是空氣 詩是呼吸(2)

不要說朝野上下和「天下英雄」(所有讀書人),就是出家人,也和詩割不斷緣分。

因為不可能以之換取功名、博取前程,所以僧人作詩便多了「為藝術而藝術」的非功利色彩。

詩人駱賓王跟著徐敬業反武則天,還寫了著名的《討武曌檄》,武則天讀了吃驚地問:「誰寫的?」然後說:「宰相怎麼會錯過這樣的人才?」後來敬業兵敗,他不知所終。傳說他隱於靈隱寺了。宋之問游靈隱寺,得詩兩句:「鷲嶺郁岧嶢,龍宮鎖寂寥」,兩句之後卡殼了,這時有位老僧續道:「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氣勢磅礴,點石成金。宋之問大吃一驚,到第二天早上再去找他,已經不知去向。有知情的僧人說破:「那是駱賓王。」這位大詩人一時技癢,就暴露了行藏,只得又去別處藏身了。

比半路出家的駱賓王純正的僧人,寫詩的也大有人在。皎然、貫休、齊己是其中的代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五一這樣評價唐代的詩僧群落:「其有集傳於今者,惟皎然、貫休及齊己。皎然清而弱,貫休粗而豪,齊己……風格獨遒。」清人則列出了這樣的名單:「唐釋子以詩傳者數十家,然自皎然外,應推無可、清塞、齊己、貫休數人為最,以此數人詩無缽孟氣也。」(賀貽蓀《詩筏》)這數十家中應該還包括寒山、景雲。

皎然是南朝詩人謝靈運的十世孫,在當時詩壇影響很大,韋應物、劉禹錫、陸羽等都和他結交。貫休因為「一瓶一缽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來」之句,被人呼作「得得和尚」,他不畏權勢,屢招怨恨。齊己的《早梅》是名作,不過這位詩僧更難得的是對詩的價值的自覺:「自知清興來無盡,誰道淳風去不還?三百正聲傳世後,五千真理在人間。」(《詠詩寄知己》)

不要說人,就是唐代的鬼都對詩念念不忘。

「大曆十才子」之一的錢起在省試(各州縣貢士到京師由尚書省的禮部主持的考試)時面對「湘靈鼓瑟」這個命題,寫了一首詩,最後兩句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深得試官嘉許,贊為「絕唱」,被擢為高第。但這兩句的原創者不是他,而是鬼。這是錢起在一個月夜聽見的「鬼謠」,在考試時看到詩題里有一個「青」字,想起了這兩句,就把它寫進詩中,果然不同「凡」響。這鬼,真正是才華過「人」啊。這在《舊唐書·錢徽傳》有記載(錢徽是錢起之子,也是晚唐著名詩人)。

說到鬼神不免凄清,那就說個熱鬧的吧。李白沉香亭奉旨作詩實在太爛熟了,我更愛這一則:旗亭唱詩畫壁。

薛用弱《集異記》記載: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來到旗亭(酒樓),一起小飲。後來來了一群梨園伶官在這裡舉行宴會,然後是幾個正當妙齡、打扮奢華的歌女出場,她們唱起了當時流行的詩歌名作。王昌齡等人就偷偷約定:「我輩各擅詩名,一直難分勝負。今天可以暗中聽她們唱什麼,誰的詩被唱得多的,就算贏。」第一個歌女唱了,是:「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就在牆上畫了一痕說:「一絕句。」一會兒有人唱:「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何寂寞,猶是子云居。」高適就畫一痕說:「一絕句。」接著又一個唱道:「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昌齡就又畫一道說:「二絕句。」王之渙並不著急,就說:「這幾個都是沒品位的,所以唱這種下里巴人的貨色。」他指著其中最漂亮的,說:「等這個唱來,如果不是我的詩,我就終身不敢與你們爭衡;若是我的詩,你們就該奉我為師。」大家笑著等下去。那個最漂亮的歌女終於唱了,輕啟朱唇,鶯聲嚦嚦,唱的不是別的,正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果然是王之渙的名作《涼州詞》。王之渙揚眉吐氣地說:「看,你們兩個鄉巴佬,我難道是瞎說的嗎?」三位詩人不禁一起大笑起來。

多麼奇妙的聚會,多麼輝煌的牆壁,多麼幸福的詩人。

詩是哭,詩是笑,詩是空氣,詩是呼吸。這一切確實發生過,那個朝代,叫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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