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在思念誰

大詩人王維留下的名句不少,但是可能哪一句都超不過這一句的深入人心:「每逢佳節倍思親」。千百年來,這句樸素而深沉的詩都被重複成了一句口語、一句俗話,幾乎忘記它是唐代的句子,也不覺得是詩了。這句詩出自《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人寫它的時候是十七歲,想到這一點,現在的那些天才少男少女似乎也沒什麼可驕傲的),全詩如下:「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是重陽節,古人習俗在這一天要登高、插香氣濃烈的茱萸以求延年益壽。詩人作為客居他鄉的遊子,在節日里特別思念親人,並且認定兄弟們一定也會因為少了自己而覺得惆悵、失落。這種易地而處的寫法,與其說是一種構思,不如說是人性美的天然流露——當你真摯地思念著什麼人的時候,你往往會確定對方也在思念著你,並且為對方忍受相同的思念之苦而生出憐惜。這不是詩人的高明的技巧,而是一個思念中的人近乎本能的感受,詩到真處,自然人人有共鳴。

最令人思鄉、思親的佳節還數除夕。可是天寶九載(750)的除夕夜,詩人高適卻因為軍務遠在居庸關無法回家,於是寫下了《除夜作》:「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他也是不著重寫自己多麼想家,而是設身處地揣想親人思念自己,感情更加深沉,回味更加醇厚。《唐詩品彙》有「客中除夜聞此詩者,無不凄然」的記載,可見其感人。清沈德潛《唐詩別裁》認為:「作故鄉親友,思千里外人,愈有意味。」是非常精到的評價。

相似的還有杜甫的「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月夜》),王建的「家中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行見月》),白居易「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邯鄲冬至夜思家》)。宋人范希文在《對床夜語》里說:「白樂天『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語頗直,不如王建『家中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有曲折之意。」這話歷來不被認可,因為白居易寫家裡人在念叨自己,其實是自己在想念家人,這已經是「曲折」了。我私下認為,白居易這兩句比王建的似乎還更流暢自如一些。

這一向被歸納為「主客移位」、「側面落筆」、「從對方著墨」的傳統手法(即明明是自己對對方有所舉動或者思念,不直接描述,而是從對方下筆寫來),這固然可以說是一種精湛的表現手法,但是我相信更主要的是真實感情的流瀉——想念親人,馬上為親人著想,知道親人也在想念自己,於是自己苦苦思念的同時,切身感受到親人對自己的思念之殷之切,於是更加思念起來。思念往往都是雙向的,像這樣反過來寫,好像思念從去處又反彈了回來,於是去處成了來處,分不清誰在思念誰,誰更思念誰。感情的況味自然深了。

以上諸例都是側重寫親友思念自己,也有不偏不倚正面寫雙向思念的,比如杜甫的《春日憶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這首詩大意是:李白啊,你的詩歌超凡絕倫,你的才華卓爾不群。你的詩歌論清新就像庾開府,論俊逸好比鮑參軍。此刻我在渭北獨對春天的綠樹,而你在江東也只能眺望日暮時的雲,天各一方,不能相見。什麼時候我們兩個才能一起端著酒杯,再來好好地討論詩文呢!

請注意五六兩句。這兩句似乎是一般的景色描寫,但是「渭北」是杜甫所在的長安一帶,「江東」指李白正在漫遊的江浙一帶地方,這兩句一併列,就從寫景變成了寫情,而且寫的是思念、離情,其實說的是:當我在渭北思念江東的你,也正是你在江東思念渭北的我之時。清代黃生在《杜詩說》中說:「五句寓言己憶彼,六句懸度彼憶己。」這兩句,看似平淡的寫景,其實是濃烈地寫情,同時將兩個互相思念的大詩人也剪影出來,不愧是歷來傳頌的名句。明代王嗣奭《杜臆》引王慎中語譽為「淡中之工」,沈德潛稱它「寫景而離情自見」(《唐詩別裁》),都讚賞不已。

杜甫深深地思念李白,只要他寫下來就一定是好詩,要命的是他還這般優美地寫了李白思念自己,這樣一來,僅僅感動就不夠了,於是,「春樹暮雲」成了後世的一個典故、一個成語,意思就是:想念遠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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