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句能令萬古傳(2)

在唐代詩人里,陳陶絕不算響亮的名字。但是他的「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隴西行》),卻是哀感頑艷、催人淚下的名句。邊防將士為了抵禦入侵的敵人,奮不顧身地征戰,幾千人在一次戰役中全部犧牲。可憐那無定河邊的屍骨,還是妻子春閨日日想念、夢中常常相見的人。第一次讀這兩句,我就心臟收縮,掩卷不忍再看。溫暖而精緻的春閨,荒涼的無定河,夢中依然年輕英俊的丈夫,河灘上無人收埋一任枯朽的白骨,強烈的反差,命運已經從希望的巔峰直墜絕望的谷底,而女主人公還渾然不覺,還在痴痴地盼望和等待。這樣的悲劇,具有跨越時代的震撼力和感染力。我認為,若以「句」為單位衡量,控訴戰爭的殘酷和苦難,唐詩中無出其右者。只此兩句,可以和《三吏》、《三別》等重量級長詩相頡頏。

趙嘏因為《長安秋望》中的「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一句之佳,驟得大名,贏得了「趙倚樓」的美名。但依我看,「長笛一聲人倚樓」不如他的「月光如水水如天」(《江樓感舊》)。「長笛」句寫的是數聲長笛聲中,孤客倚在樓頭,確實富有畫面感,也充滿了詩的暗示性;但是「月光如水水如天」寫月夜的江水和夜空,纖塵不染,縹緲空靈,又蘊含著對去年一起同來看月的人的追憶,暗示著思念的無處不在,詩意的迷茫瀰漫在天地之間。比起「長笛」句更幽美,更有意境,更自然渾成。

曹松也是一個生卒年不詳的詩人,一生窮困,到七十多歲才考取進士,是當時被人嘲笑的「五老榜」之一。但是他寫下了一句不朽的詩句:「一將功成萬骨枯。」(《己亥歲》)詩人寫道:請你不要說什麼封侯的偉績了,成就一個將軍的功勛要付出萬人生命的代價。將這個帶有規律性的現象揭示得如此明晰、有力、觸目驚心,「一將」與「萬骨」、「功成」與「枯」強烈對比,高度概括,直刺心肺,發人深省。

還有「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兩句許多人都把它歸於晏幾道名下。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是詞中名作,而且將這兩句化用得意境渾然,有升華之功。但是這兩句的確是另一個詩人的原創——唐末詩人翁宏。寫的是:落英片片飄落的季節,孤獨的人,一個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在霏霏的春雨里,成雙成對的燕子,輕快地飛去飛來。抒發的是這樣的清愁:燕子雙飛,人卻獨立,芳華將盡,良辰難再。翁宏的全詩意象紛雜,語義不夠流貫,所以作為整體的作品,當然是晏幾道高出許多,但是這「能令萬古傳」的一句,著作權是翁宏的,還是讓我們為這位唐代的名不見經傳的詩人擊節喝彩吧。

想到張九齡,我有點猶豫,因為他不是普通人,他比上面提到的那些詩人都顯赫,而且顯赫太多了。他是當時一個著名的賢相,人稱「曲江公」,他的人品和官聲俱佳,在當時享有很高的聲譽。但是我還是明知故犯地寫下張九齡,因為他的一句詩實在太好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無邊的大海上升起一輪明月;我所想念的、遠在天涯海角的友人(可以引申為普天下所有互相思念的人),此時此刻也望著這同一輪明月。這首詩的題目是《望月懷遠》,這一句之中,「望月」和「懷遠」皆出,「景語即情語」,海上生月,月中皆情,皎潔的月光、空闊的大海和深摯的感情交織在一起,天、地、人渾然一體,無阻無隔,無邊無際。其實不需要賢相、曲江公這些名聲,只憑這一句,張九齡就應該千古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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