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得江山之助

初唐入盛唐時,有一位重要作家叫張說。他曾任中書令,封燕國公,為人博學多識,仗義執言,為文駢散皆工,與許國公蘇頲齊名,當時朝廷的重要文告,多出自這兩人之手,號稱「燕許大手筆」,後人有「開元彩筆,無過燕許」的說法。他因為剛正不阿,敢直言,曾被貶到岳州,這次貶謫給他的詩風帶來了變化。本來他的五七言詩,淡而有味,格調清新,貶謫之後變得凄婉深沉,更加感人。「既謫岳州,詩益凄婉,人謂得江山之助雲。」(《新唐書》本傳)有人認為唐詩就是從他開始「漸入盛唐」的,可見他開啟時代的歷史性地位。

當時有人說他詩風變化是「得江山之助」。真是非常有見識的一個發現,其中包含了超越張說這個具體個案的規律性總結。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說的是國家民族大的災難、大的變動,往往給詩歌帶來豐富而深刻的內容,帶來強大的情感力量和全新的藝術魅力。同樣,詩人體驗的天南地北的山川景色、各種風土人情的閱歷(其中包括或至少隱含了人生際遇的沉浮),也會給詩歌提供新的素材,帶來新的色彩,產生新的風格。這是僅僅坐在書齋中「讀書破萬卷」所不能帶來的,所以古人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說法,行萬里路,為的就是謀求「江山之助」。

王之渙不做官後,過了十五年的漫遊生活,走遍了黃河南北,所以他留下的雖然只有六七首絕句,但是都氣勢磅礴、意境高遠,堪稱唐人絕句中的瑰寶。比如婦孺皆知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還有被評為唐人絕句的壓卷之作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初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其中的「江山之助」都是非常明顯的。

王昌齡的邊塞詩硬語橫空、氣吞山河,也因為他到過河隴、玉門,對邊關生活有過親身體驗,即使勉強將「秦時明月漢時關」純粹歸功於想像力和語言的錘鍊,那麼「青海長雲暗雪山」、「黃沙百戰穿金甲」、「大漠風塵日色昏」這些名句就絕對不是憑想像力和藝術功力可以寫出來的,其中「江山之助」的巨大和神奇正不可忽視。

邊塞詩的代表詩人素有「高岑」之稱,其中的高是高適,岑就是岑參。岑參早年的詩歌風格綺麗風華,後來兩度出塞,任北庭都護、伊西節度使封常清幕中的判官,在大漠絕地之中久經征戰,詩風大變。不但所寫的都是「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樣的前人「未寫之景,未辟之境」,而且起句奇峭、形象鮮明、構思奇特、格調高邁,真是筆挾風雲,氣吞萬里。「平沙萬里絕人煙」的大漠,嚴寒、風雪、旌旗、馬蹄、角聲,給了詩人無限的靈感和豪情,這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所以岑參唱響了唐詩這一流派的最強音。陸遊這樣深深嘆服:「嘗以為太白、子美之後,一人而已。」得江山之助以至於此,可謂登峰造極。

李白早年出蜀漫遊,經洞庭,過江夏,趨揚州,轉吳越,後北游洛陽、太原等地,後來他「仰天大笑出門去」到了長安,長安三年之後,又到梁、宋一帶漫遊了十年,後來流放夜郎,中途遇赦歸來,晚年漂泊東南一帶,李白的一生可謂抑鬱不平的一生,漂泊的一生,但是他開闊的眼界、雄渾的境界、飛揚的意氣,除了到處留有天才的印記,在在可以看到「江山之助」對一個不得意的詩人的巨大補償。「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這些名句無不見證了一雙浪漫主義的眼睛、一個天才的靈魂和許多名山大川相遇時所發生的奇妙的化合反應。李白一生深受不遇之苦,也深得江山之助,本人未必認為因禍得福,對於後世的讀者則是幸莫大焉——若是他在長安春風得意,也許就詩心日漸消磨,漸漸泯於官僚之中了。

江山之助,在岑參、高適,是大自然對順境中人的激勵和滋養,在王之渙、李白,則是天道對失意人的補償。

至於輞川之於王維、草堂之於杜甫,則是帶有歸宿或精神家園色彩的特殊「江山」。王維到達一生頂峰的閑適清幽,杜甫筆下一生難得的平靜喜樂,都是另一種「得江山之助」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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