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

沈從文先生有一本文物與藝術研究文集,叫作《花花朵朵,罈罈罐罐》。小說家就是小說家,除非你一個字都不許他寫,只要落筆成文,感性本能和文字功底就藏不住。我當初就是為了這個書名,買了這本書。

曾經以為,可以公開表露對花花朵朵的熱愛,是身為女子的特權之一。可是讀古人的詩,才知道這是我的「婦人之見」。

三曹的時代,確實是大處著眼的,寫滄海,寫宇宙,寫悲風,寫日月,細處最多寫駿馬,寫飛鳥,對於植物往往籠統——「百草豐茂」、「嘉木繞通川」之類一言以蔽之。

到了元氣淋漓、血脈酣暢的唐代,開放時代和盡情盡性的光輝照耀之下,花花朵朵在詩歌中復活了,而且活得從來沒有過的鮮潤、艷麗、恣肆。

先看國色天香的花王牡丹。詠牡丹的有白居易的《買花》、《白牡丹》(數首)、《惜牡丹花》、《牡丹芳》,李商隱的《牡丹》、《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劉禹錫《賞牡丹》,羅隱《牡丹》,令狐楚《赴東都別牡丹》,王建《題所賃宅牡丹》,徐凝《開元寺牡丹》……劉禹錫對牡丹的評價很有代表性,而且反映了當時的審美標準:「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民間的桃花如何呢?《洛陽女兒行》第一句就是:「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李嶠寫了一組《桃花行》,李白有《桃花開東園》。倔強可愛的劉禹錫貶官之後回長安,寫了「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的詩句,導致再次被貶,真是最不好玩的「命犯桃花」。但是十幾年後他被召回,馬上寫了《再游玄都觀絕句》:「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更顯倔強,是未被毀滅的智者唇邊的一朵嘲諷的微笑。崔護的「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則是一個綺麗的愛情故事了。

荷花開了滿紙。李商隱有《贈荷花》,讚美荷花「舒捲開合任天真」,「此花此葉長相映」。陸龜蒙的《白蓮》則感嘆「此花真合在瑤池」。「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王昌齡)既寫了荷花也寫了採蓮女,花即是人,人即是花。

桂花香染衣襟。「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盧照鄰),在這裡桂花香和「年年歲歲一床書」的書香一起,襯托的是不慕榮利的高潔人品;「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王維),只有表裡俱靜,才能聽到桂花落的聲音吧,如果「喧喧車馬度」,那隻能是看牡丹了。好在「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自有風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張九齡)

不說梅花、菊花這些花中君子,還有梨花、李花這些春天使者,連飄零的紅葉,都會催生一段愛情傳奇,「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宮人韓氏《題紅葉》)紅葉題詩,順水飄出宮外,最終成就了姻緣。

當然廣義寫花的名句也多:「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城無處不飛花」(韓翃),「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杜甫),「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白居易)。

在唐人眼中,連草都是那麼可愛。「獨憐幽草澗邊生」(韋應物)似工筆,「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韓愈)則是寫意,將嫩草綠意、一抹春色寫得十分傳神。他們甚至關注一些比較冷僻的植物:「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溫庭筠)他們連微不足道的苔蘚都沒有錯過:「山碧沙明兩岸苔」(錢起),「水多菰米岸莓苔」(杜牧)。

因為有詩,「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並不「都付與斷井頹垣」(《牡丹亭》唱詞)。在詩中「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那麼現實的生活雖然曲曲折折不遂人願,是否仍可以「酸酸楚楚無人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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