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王維致敬

如果要在唐代詩人中選一個完美的人,或者說,如果人間有完美,那麼我投王維一票。

這位生年、籍貫都有爭議的人,擁有太多無可爭議的才華:他自幼聰穎,九歲就能作詩、寫文章,後來成為盛唐詩壇上極負盛名的詩人——盛唐是詩的高峰,而王維便是站在高峰之巔的幾個人之一。僅僅是這一項,便足以千古流芳,而對於他,這只是一生擅長之一。他還工於草書隸書,嫻於絲竹音律,擅長繪畫。這樣多才多藝的人,難怪年輕時便名動京師,寧薛諸王富貴之門,「無不拂席迎之」。

不少天才往往外表醜陋或者性格怪異,但是根據唐人《集異記》記載:當年的王維卻是白皙少年,風姿俊美,而且風流蘊藉,談吐風趣。面對這樣一個人,你除了嘆息上蒼的偏愛,還能說什麼?就是這樣一個人,感情生活也經得起挑剔,31歲喪妻,竟然不再娶,獨身了幾十年。

但是王維之所以是王維,畢竟還是因為詩歌。重溫一下這些婦孺皆知的詩吧——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相思》)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雜詩》)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送元二使安西》,又名《渭城曲》)……還有那些空谷傳音、清新絕塵、讀來耳目如洗、唇齒留芳的名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山中一夜雨,林杪百重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為這些詩句,我向王維致敬。

偉大的盛唐,有人是太陽,有人是寒星,有人是幽蘭,有人是磐石;而王維,是松風,是白雲,是朗月,是清泉。

一般對王維的印象是:隱居在幽美山水間、不食人間煙火,但他早年的詩歌,卻是充滿豪俠之氣的,像《隴西行》、《觀獵》,無不慷慨義氣,《少年行》更是充滿理想主義的浪漫氣息:「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這樣的浪漫主義,遇到現實的挫折,本來是很容易折斷委地,或者歸於放浪玩世的,但是王維沒有,多遇坎坷之後,他終於從苦惱塵俗中自拔出來,歸於心靈的寧靜。慷慨激昂與清靜超脫,這樣的兩極,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恰恰證明他具有何等強大的心靈力量。正是這種力量,使他不論在何種處境下都毫不磨滅天才的光芒,都不失去一代詩人的尊嚴和風範。為了這種心靈力量,向王維致敬。

王維的影響力和感染力是驚人的。同樣天才的蘇東坡是他的知音,評價他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句話幾乎成了不同藝術門類互相滲透、作用的定理。許多詩評家對他都推崇得無以復加:清音有餘(謝榛),清幽絕俗(施補華),短篇之極則;其氣若江海之浮天(方東樹),興來神來,天然入妙,不可湊泊(王士禛),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殷璠)……

最高的評價可能來自王士禛。他比較王維和韓愈、王安石後指出:「(韓、王)筆力意思甚可喜。及讀摩詰詩,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強,不免面紅耳熱,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池北偶談》)好一個「多少自在」!實在是妙評、絕評。「工」、「奇」、「秀」、「雄」是可及的,只是這「多少自在」,需要何等才氣,何等性靈,實在高不可及!

至於「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風自笑」(《詩人玉屑》),可算最貼切、最迷人的讚美,秋水荷花,本已清麗絕俗,一派天然,況且迎風而笑,其風姿神韻,令人心醉神往。這些讚美本身的文辭也優美如詩,我相信是王維的熏染、點化,使這些人胸次玲瓏,妙筆生花。為了這種罕有的藝術感染力,向王維致敬。

對王維的終極評價可能是這樣的:中國古代文人最有才氣的是三個人,李後主,王維,蘇東坡。這個斷言是別人作出的,我不敢掠美,但是無限贊同。說這話的是家父潘旭瀾。對家父,這可能是自童年他以「床前明月光」為我啟蒙以來,我第二次如此崇拜他。為了兩代人之間這種文化血緣的溝通,我又多了一個理由,向王維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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