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在天上,人在凡塵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那是春天,李白醉意猶濃,沉香亭外是盛開的牡丹,玉石欄杆內是比牡丹更加嬌艷的楊貴妃,春風輕拂,異香四溢,襟袖盡染,詩人呼吸著花香,花香又從他筆下流出,在中國人的記憶中香了一千年。

還是去了沉香亭,果然失望。亭後有一個小閣,上面寫著「彩雲間」,閣前有一尊李白醉卧的雕像,基座上刻著「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是了,別人讚歎的「天子呼來不上船」,加上自己宣稱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構成了許多人心目中永遠的李白。但是這幾句,在沉香亭畔再看再想時,味道卻有些不對。天子召見,他不是來了嗎?讚美貴妃,取悅君王,這種御用文人的分內事,他也做得非常出色。

幾年前到西安,當地的朋友向我介紹許多值得去的地方,最後我說:「你們是不是忘了興慶宮?」友人面面相覷,「興慶宮?那裡沒什麼可看的。」怎麼會?那裡曾是唐玄宗、楊貴妃居住、遊樂的地方,天寶年間,每逢節日,都要在那裡舉行盛大宴會,文武百官前來朝賀。何況,那裡有沉香亭——李白醉中即席賦《清平調詞》三章的地方。

糞土王侯、浮雲富貴的李白,確實是經不起推敲的。他野心勃勃:「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他自我感覺非常好,自信得接近神話:「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不受朝廷重視時,他非常鬱悶:「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一旦蒙天子徵召入京,他頓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是何等狂喜,何等得意揚揚!仕途不順,他也沒有放棄希望,「長安市上酒家眠」,其實還是一種等待,否則為什麼不到荒村野店酒家眠呢?就不必擔心有人打擾,更不會在醉入仙鄉時,有高力士那等貨色來傳喚,讓人擔心污濁氣味把詩人熏壞了。讓他脫什麼靴子呀,他連這也不配,正是應該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才合適。但是我們的詩人沒有放棄這種機會,他充分地「秀」了一次,自己覺得非常有個性,非常狂傲,洒脫不羈,其實等他一走,唐玄宗馬上指著他的背影對高力士說:「此人固窮相。」他的這種表演,在帝王眼中,只是一種「窮相」。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個詞,我感到一種刺痛和悲哀,為詩人的天真、自負,更為被功名荼毒了的自由心靈。

李白研究者們也注意到「李白雖有志於濟蒼生,安社稷,但也摻雜著事君榮親,羨慕功名富貴的情緒」,就連郭沫若迎合聖意、揚李抑杜,幾成笑談的「名著」《李白與杜甫》中都不得不承認:「李白是個功名心很強的人」,「任華在《雜言寄李白》詩中讚美李白『數十年為客,未嘗一日低顏色』,看來有時是不盡然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