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命的江南

讀詩可能尚不明顯,讀詞,簡直觸目就是「江南」。對這個詞有著強烈的偏愛,覺得它喚起的是強烈而明媚的印象,而且連它的字形都那麼亭勻有致,音節也那麼悅耳動聽。六歲時第一次到杭州,於是對江南的最早的印象就是那柔柔的柳絲、明媚的西湖,還有拉著我的、父母溫暖的雙手。那真是絕好的啟蒙教育。

有人說,在歷史上「杏花春雨江南」總不是「鐵馬秋風塞北」的對手,纖柔的南方一次次敗給驍勇的北方。似乎真的是這樣。如果這是宿命,我想大多數江南人寧可接受這樣的命運,也要守著江南,寸步不離,永不叛逃。

最早記得的是白居易的《江南好》:「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這是關於江南流傳最廣、最藝術的廣告。而最濃艷銷魂的是韋莊的《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這是寫給江南的情書,表達的已經是身陷其中、無法自拔的愛戀了。

韻味深長、風神獨具的是皇甫松的《憶江南》:「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在燭火黯淡的光線下,在有著美人蕉圖案的屏風邊,詩人夢見了江南。梅子黃熟的時節,夜雨瀟瀟,詩人(或有人)在船上吹著笛子,橋上傳來低低的吳儂軟語。這是個籠罩在迷濛的煙水氣的世界,既溫暖又惆悵,既迷離又清新。這是畫境,是詩境,也是夢境。

江南如果僅僅使人難忘難捨、魂牽夢縈,那還不足以稱「致命」。但是江南似乎真的是「致命」的。

它可以使人放棄前途。辛棄疾的「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水龍吟》)提到的季鷹,名叫張翰,西晉人。《世說新語·識鑒篇》說他在洛陽為官,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蒓菜羹、鱸魚膾,就說:「人生貴得適意耳,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棄官南歸。這就是著名的「鱸之思」的典故。

後來我們知道這是一個看清形勢的聰明人脫身的借口,但是誰能否認,蒓鱸之思,也是張翰決定的原因之一?我更願意只接受張翰自己的解釋。因為我始終相信,江南作為人性的棲居之地,有著這樣的魅力,讓人平息塵心俗念,放棄對仕途經濟的熱衷。「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是這個理由的另一個版本,稍涉香艷而已。

它可以使人放下刀戈、率眾來降。丘遲的一篇《與陳伯之書》,是一篇招降書,寫得文采斐然,情景交融,動人心弦:「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逃奔北魏的陳伯之讀了,抵擋不住鄉思的攻勢,率八千人來降。與其說這是文學的勝利,不如說是江南的勝利。

它甚至是朝代更替、江山變色、生靈塗炭的緣起。柳永的《望海潮》,將江南的繁華旖旎寫到了十分:「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傳說金主完顏亮讀了這首詞,慕西湖勝景,就起了揮鞭渡江、立馬吳山之意。我不懷疑江南有這樣的吸引力,會讓人起覬覦之心,但是將王朝的覆滅,歸罪於一闋詞,未免荒謬。朱東潤先生說得公允:「說金主受一詞的影響而發動南侵,原不足信;但於此可以說明這首詞描繪之工,流傳之廣。」(《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

但是這都是前塵往事了。留下來的只是關於江南的美麗的詠嘆,只是關於江南的千古傳說。江南,是一個文化的空間,一個人性的空間,是中國人一個永遠的夢境,在這個夢境里,我們濾去了現實中的不潔、不美、所有的缺憾,只留下山明水秀、草長鶯飛,才子佳人,美酒佳茗……雖然那些笙簫吟唱的煙波畫船已經去得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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