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梅花消息

詠梅花自比、言志的,少不得先要說到陸遊的《卜運算元·詠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但是他說「一樹梅花一放翁」,不是自戀,就是有點自大了。

《梅磵詩話》記載,杜耒向趙師秀討教詩歌,趙師秀半開玩笑地回答:「但能飽吃梅花數斗,胸次玲瓏,自能作詩。」這兩位都是宋代人,趙師秀有一首詩入了《千家詩》,婦孺皆知:「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意境幽靜,心態閑適,端的是好詩。而杜耒,許多人也讀過他的作品,只是不知道作者而已,比如那首經常出現在茶館壁上、茶具上的《寒夜》:「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梅花,趙師秀把它當成改善氣質的良藥,杜耒把它當成提升境界的魔杖。可見梅花在古人心目中的地位。

那位梅妻鶴子的林和靖,是這樣寫梅花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有人請蘇東坡吃飯,在酒席上說,這兩句詩是寫梅花,但是用來詠杏花與桃花李花也都可以。蘇東坡說: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恐怕杏花李花不敢承當。在場的人都大笑起來。(據《詩話總龜》卷九引)確實,這兩句詩表現的是梅花的風姿和神態,決不是寫桃李杏的,桃李杏的花都是濃密的,不是「疏影」,而且開在春光明媚之時,襯托它的不會是「水清淺」、「月黃昏」這樣蕭索清冷的背景。也有人說,這種描寫也接近野薔薇,則更加勉強,早有前人反駁道:「野薔薇安得有此瀟洒標緻?」和梅花相比,野薔薇確實顯得小家子氣了。後來姜夔借用這首詩中的「暗香」、「疏影」作為詞調名,自製成曲,寫了兩首著名的詠梅詞。

我家洗硯池邊樹,個個花開淡墨痕。

還有王冕的兩首詠梅詩:

全無造作,胸懷自見,清新可喜。

最哀傷的恐怕是李商隱的《憶梅》(有「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句)、《十一月中旬扶風界見梅花》(有「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句),寫盡少年成名而後鬱郁不得志的身世與傷痛。

然而所有的這些,都比不上李後主的《清平樂》,「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那落不盡、拂不完的梅花,有如人世間無數無法排遣的痛苦和憂愁。是傷春?是相思?是鄉愁?是離情?是追悔?是幻滅?也許都是,也許都不完全是,直到今天,猶見落梅如雪,落梅如雪……

梅花和雪有著不解之緣。《紅樓夢》中「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美麗,引得眾人寫出了許多紅梅詩,但是這些詩卻不及一個細節給人留下的印象深,就是品茶櫳翠庵一節,妙玉請黛玉等人喝體己茶,用的水竟是她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齊己《早梅》),寫早梅極是貼切。而盧梅坡的《雪梅》二首流傳頗廣,可能與它的通俗易懂有關:「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說到白梅花,「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銷」(張謂《早梅》),寫梅花與雪同色,且開得早,但是說分不清花和雪,似乎有點刻意,不如王安石的《梅花》自然天成:「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中國人有酷愛梅花的傳統,自古以來,詠梅的詩詞數量之多,填海堆山,寫梅之餘,兼以明志、思人、思鄉、遣懷,正如王淇借梅花口吻所說的:「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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