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珠璣與文章

相逢狹路間,道隘不容車。

不知何年少,夾轂問君家。

君家誠易知,易知復難忘。

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

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鄲倡。

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

兄弟兩三人,中子為侍郎。

五日一來歸,道上自生光;

黃金絡馬頭,觀者盈道旁。

入門時左顧,但見雙鴛鴦;

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

音聲何噰噰,鶴鳴東西廂。

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

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

丈人且安坐,調絲方未央。

記得有一次,在一個文學方面的座談會上,一位當紅作家大談文學與經濟無關,不需要什麼投入、扶持,甚至貧窮對文學還大有幫助,「曹雪芹的《紅樓夢》是怎麼寫出來的?住在破房子里、喝著稀粥寫出來的。成本很低嘛。」我聽了正在腹誹:曹雪芹要不是那麼窮困潦倒,至於那麼早就去世,連不朽巨作都沒有能完成么?只聽另一位作家低聲說:「胡說八道!光喝稀粥就喝出《紅樓夢》啦?曹雪芹家原來過的是什麼日子?那是什麼成本?!」一語道破,痛快!

小時候偷看《紅樓夢》,不認識「黼黻」,就讀成:堂前什麼什麼煥煙霞。後來才知道黼黻音「府服」,是古代官宦貴族禮服上繡的花紋。這樣一來對聯就好懂了,意思是:座上的人佩戴的珠玉像日月般光彩照人,堂前往來的客人穿的官服如煙霞般絢麗奪目。好一派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富貴氣象!

這一日讀古詩,忽然憶起《紅樓夢》里的一副極好的對聯。林黛玉初到時,細細看過這副對聯。它掛在榮府榮禧堂,烏木鏨銀的。寫的是:

話雖如此,但是「實」確實不如「虛」風雅。而且這個「虛」大有意味。要衣食無憂才會彈琴,要有閑暇才會彈琴。這讓我想到了文藝。這說明兩點,第一,有錢才有文藝(衣食無憂然後才能談文藝,風雅需要起碼的經濟保障)。第二,有閑才有文藝。

多麼顯赫風光的門戶,多麼優渥精緻的生活。如此的既富且貴,而且風雅,難怪讓我想起《紅樓夢》。

賈府的主人不是渾身銅臭的暴發戶,也不是胸無點墨的純官僚,在這副對聯里他們也不忘炫耀一下自己的文化修養,所以不說金銀、樓閣,偏說珠璣、煙霞。所謂「珠璣」,兼喻詩文之美(所謂珠璣文章、字字珠璣就是用的這個意思),而「煙霞」也暗示「錦繡文章」之華美,所以這副對聯就包含了翰墨詩書、詩禮傳家的意思。

大媳婦、二媳婦的織這織那,可能只是消遣,但都還是需要眼力、心力,要出成果的,是實實在在的事情,只有小兒媳是「玩虛」的。(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家庭里,最年幼的往往會偷懶,但偏偏最得寵愛,辛棄疾的《清平樂》詞里不是也有「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嗎?可見不獨富貴人家,就是尋常鄉野人家也是如此。)

這裡面最讓人喜歡的是小兒媳婦的舉動,她無所事事,就拿了瑟到堂上來彈,而且輕鬆乖巧地對公公婆婆說,你們先安坐著吧,我這兒弦還沒調好呢。這首詩雖然不無鋪陳誇張,但是還是有歷史根據的,漢代的豪貴之家的生活確實奢華,據史書記載,他們的後堂,絲竹往往晝夜不息。

說起來可笑,讀古詩又心猿意馬想起別的,但是究其原因又似可恕。因為是讀到《相逢行》的時候想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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