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陰山到三峽到綿州

這是一首氣勢開闊的民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無邊無際的空間,漠漠長風掠過,風中帶著的氣息,分明是屬於北方草原的,雄渾的,野性的,遼闊的,而不是江南的小巧空間里的茉莉花梔子花香。這真是南北有別。

很小就讀到這首詩,腦海里的印象就是這樣幾十個漢字組成,天經地義。後來才知道,這是一首翻譯作品。敕勒,是少數民族的名字,北齊時居朔州,今山西北境。據記載,「其歌本鮮卑語,易為齊語。」就是說從鮮卑語翻譯過來的。王國維稱許它「寫景如此,方為不隔」,原作固然精彩,翻譯者也功力了得,否則我們恐怕無法體會到那樣壯美的意境,因為有生活體驗和語言的兩重「隔」。

歌詠某個地方的民歌,在樂府中為數不少。它們是一部鮮活的、微型的國家地理雜誌,記錄了當時的山川地貌。作者們在特定的地理環境中,受到觸動,在天地間唱出了自己的心聲,不經意間也留下了千古的迴音。當然,這樣的作品並不僅僅告訴我們當時的地理,同樣「可以觀風俗,知薄厚」。(《漢書·藝文志》)

比如《巴東三峽歌》:

據專家考證,這三峽指廣溪峽、巫峽、西陵峽,是長江上游險急的河段,行船到此頗為不易。三峽相連七百里,猿猴的啼叫時常迴響在山谷之間,顯得格外凄涼,旅客聞之往往惹起愁思。

不同河段的水流,有的湍急,有的平緩,人的心情似乎也為之改變。「朝發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三峽謠》)黃牛峽的高崖上有酷似黃牛的圖案,這裡江流曲折迂迴,船走了三天還可以看見黃牛。雖然如此,但這首詩的情緒,卻是舒緩而平靜的。

有的作品,是看似尋常,內藏驚雷——表面上單說地理,其實包含了歷史事件。比如《三秦民謠》:「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孤雲兩角,去天一握。山水險阻,黃金子午。蛇盤烏櫳,勢與天通。」表面上看,是說武功、太白、孤雲、兩角、蛇盤、烏櫳這幾座山一座比一座高,而黃金、子午道路難行。一路走來,越走越險。稍稍深入分析一下,就會發現奧妙:武功、太白在秦中,孤雲、兩角在漢中,黃金子午是入蜀道路,蛇盤烏櫳,已經是雲南境內了。前人認為這可能是漢武帝元封二年取雲南為益州郡時留下的。確實應當是一次大規模遠征所產生的作品。沿著這樣越走越險的路線、從秦地入滇的,不會是尋常百姓商旅。而且在這略略誇張的描寫中,看不出畏懼和愁苦,反倒有隱隱的刀兵之氣。

有的作品則恰恰相反,外表奇特而內里單純。比如《綿州巴歌》:「豆子山,打瓦鼓。揚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龍女。織得絹,二丈五,一半屬羅江,一半屬玄武。」——在豆子山聽到水流聲音像打瓦鼓,到了揚平山,看見瀑布像下雨。後面怎麼就冒出龍女來?有人解釋為由鼓聲聯想到娶新婦,從上下文順序上看似覺牽強。竊以為是由雨聯想到龍女(由瀑布聯想到娶新婦的急切也可以說得通),由龍女想到織絹,而絹又回到瀑布的形態,最後用絹的比喻交代了瀑布的去向。表面上看好像有什麼神話或者歷史的典故,其實卻清淺可人。

讓我拍案稱奇的則是《隴頭歌辭》。尤其是其中的「其一」:「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僅僅這十六個字,就是樂府里的第一奇詩。狀景、寫境、抒情,熔為一爐,不見一絲一毫雕琢痕迹。它是用這樣最平常的字眼,抒發出了最直接的感觸,似乎完全沒有思考如何表達,但求一吐胸中積鬱。這樣的抒發,與其說它有意用了直抒胸臆的寫法,不如說是因為受強烈感情驅使,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噴薄而出。看到隴山頂上的山水,從山頂淋漓四下,遠離故鄉的旅人的孤獨、悲愴油然而生,後面的兩句突如其來,那不是詩,而是猛然湧上眼眶的淚水!

這樣混雜著痛楚、驚奇的感動,後來還有一個精彩的復現,那就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比《隴頭歌辭》更成熟,更有氣勢,畢竟那是詩歌已進入全盛時代的唐朝;但是《隴頭歌辭》率真質樸的赤子之氣,是令人難忘的。何況它早在北朝,而北朝樂府對唐詩的影響是公認的,開闢之功,怎麼估量也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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