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可忍

但是古人也自有「不可忍」在。因為這個,我們才在幾千年後,遙遙地向他們行注目禮。

請聽《漁父歌》:

但是這個俠,他的肉身,本來也許不是這樣的下場。他答應了燕太子,要去刺秦,但是他沒有馬上起程。豪俠重義,並不等於他天生喜歡送死,他也本能地希望制訂更周密的方案,使自己有哪怕微小的可能生還;重然諾愛名節,更使他希望增加刺秦成功的勝數。而這一切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但是他的使命,是在不可能中找出可能來,這些都太困難,太費心思,所以他拖延了下來。而燕太子丹不理解,他開始催促,一再催促,並且開始懷疑荊軻是不是因為對虎狼之秦的恐懼,而有意拖延時日。

用人不疑,何況是對一個以生命承擔諾言的俠士。懷疑,是荊軻不能忍受的。於是他起行了,直接奔赴死亡而去。死亡是可以忍受的,誠信的失去是不能忍受的,對人格的懷疑是不能忍受的,這就是荊軻用行動告訴我們的,一個簡單的價值觀。

這麼「傻」的還不止荊軻一個人,還有一個漁夫。

這樣的大義凜然,這樣的亮烈難犯,這樣的不屑一顧,這樣的深哀大痛。我相信那絕不是一個普通的漁父,而是一個隱士,他堅守著自己的信條和清潔,也堅守著無邊的寂寞,當他看到伍子胥,這個被追殺的人——那時伍子胥的神情一定很倉皇吧?他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就是這惻隱使他的心打開了門,處於沒有防備的境地。也許,他還以為這是上天送來一個可以彼此明白的人,好給他寒冷的生涯帶來一星溫暖。但是他錯了。當他離開炎炎功利,烹油濁世,那種寒冷已經註定是永遠的了。對不同境界的人,任何解釋都只能帶來誤解,而且需要這樣的人來理解是何等無聊,所以他什麼都不說了。

這首詩顯得很急促——是一種催促,也是一種呼喚,呼喚迷失的人性。

根據《吳越春秋》記載,伍子胥逃往吳國,後有追兵。在江上遇到一個漁父,向他求救。漁父將他渡了過去,伍子胥藏身蘆葦盪中,漁父看見他面有飢色,就說去給他拿點吃的來,伍子胥起了疑心,當漁父拿來飯菜,他卻躲進了蘆葦深處。漁父於是「歌而呼之」。

「蘆中人,其非窮士乎?」這個「窮」,應該是日暮途窮的「窮」,是無路可走的意思,但是在這裡好像有更深刻的意味。那個有求於人,靠別人冒險相救,還無端猜疑對方的伍子胥,不但當時的處境十分可憐,而且心態陰暗,做人做得沒有一點意思,真箇只有一個「窮」字來描畫他。在漁父的一再呼喚下,在飢餓求生的本能催促下,伍子胥從蘆葦叢中出來了,吃完漁父送來的飯,生存危機暫時緩解,政客的本能又抬頭了,先是「解百金之劍以贈」,這是將情義商品化的舉動,漁父當然不接受。他又自作聰明地問漁父的姓名——他認為對方不要謝禮,一定是希圖錢財之外的好處,等他日伍某人得了天下,給你弄個團長旅長噹噹。「漁父不答」。這是伍子胥的價值觀不能理解的,也是大多數世俗中人不能理解的了,所以他大惑不解,進而疑心更深,反覆叮囑對方要保密,不要泄露他的行蹤。「漁父諾」。

「諾」的意思很簡單,就是「答應」,他答應了。但是這個答應的代價卻讓人不寒而慄——伍子胥走了幾步,漁父就自己把船弄翻,沉入了江中。這一諾,不止千金,竟是與生命等重。

失去性命是可以的,但是對人格的懷疑是不能忍受的。又是一個簡單的價值觀。

日月昭昭乎寢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弛兮,何不渡為?事寢急兮將奈何?

蘆中人,其非窮士乎?

現在我開始明白了,或者說自以為明白了:那一刻,漁父是看到了人性本質中最醜陋的東西,在他毫不設防的情況下,塵世的骯髒劈頭蓋臉地掩殺而來。他的心,灰了,死了。

只用最後的行動還擊了對清潔的懷疑與誣衊。

江水滔滔,天地無言。

請重溫一遍《渡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今天讀它,我仍能清晰地聽到易水邊那蕭蕭的風聲,和那個叫作荊軻的俠士蒼涼的歌聲。在我看來,不是他在秦王殿上屢擊不中的那幾個動作,而是他的這首歌,使他作為一個人得到了永生。秦始皇那個暴君,哪是什麼千古一帝?倒是荊軻,稱得上千古一俠。

然而正是這個簡單的價值觀,讓我在生死相隔、蒼蒼茫茫的兩千餘年之後,戰慄汗出,冰炭置腸,廢然掩卷,悲從中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