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美味段子 中國廚子

薩早年上學的時候,曾有一次難得的機會去開會,上人民大會堂逛悠了幾天,不幸的是生來對政治缺乏熱情,開會開得如墜五里霧中,只顧看新鮮,反倒是對大會堂的廚房興趣十足。

結果是會開得渾渾噩噩,和廚房的大師傅倒是交了朋友。

人民大會堂自然有專門的廚師了,但是碰到開大會,還是要從外面請,和我後來成為忘年交的是一位北京飯店貴賓樓的陸師傅。

陸師傅為人謙和——其實人民大會堂的廚子對來開會的都很和藹,誰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啊?更好的是關於烹飪有問必答,大概的原因是相信你拼了老命也趕不上人家,隨便露幾手就夠你在家笑傲江湖的。我家聚餐有一個保留節目——國宴版的香酥雞,就是陸師傅的傳授。

其實,又不能真讓你上灶比劃,陸師傅對我的傳授基本都是指點,比如怎麼爆鍋、怎麼切連刀等等,真是人家一句話,頂你自己摸一年,至今我還挺感激老師傅的。

記憶更深刻的是陸師傅說過五六十年代幾個給老外做菜的段子。

當時,北京的外國人基本和動物園的猩猩數兒差不多,很稀罕,您還記得當年有一條規定嗎?不許圍觀外國人。這規定現在想想都邪性,可當時就是這個社會狀況。

所以,陸師傅他們接受涉外餐飲任務,也很認真,當作一種體現國格國藝的政治任務呢。毛公說過,一個中國葯,一個中國飯,將來必將大行於世。

但是,那時候來北京的外國人,也絕少省油的燈,對中國的歷史文化多半頗為了解,有的還是祖輩在中國待過,有的對中國熟悉得跟老北京旗人似的,一嘴京片子告訴你——紅燒魚不能做得這樣咸……

那涉外的大師傅可都是如臨大敵,如果讓人家笑話,那不光是丟自己手藝,也是丟中國廚子的臉啊。

還真就有來叫板的。有一天,就有一位來訪的老外在貴賓樓問服務員:「不能點菜譜以外的菜啊?」服務員也夠豪橫:「您點,就能做得出來。」

可不是,背後都是國宴師傅撐著呢。

那位就說了,聽說你們中國有一道菜很有名,叫「孫悟空大鬧天宮」,能做嗎?

服務員根本沒當回事——他還沒見著國宴廚子有拿不下的菜呢,順口問道:「您是現在要點嗎?」老外說不是,明天宴請他們使館的工作人員,他要用這道菜講講中國文化。

等服務員回來一說,廚師們都炸了。孫悟空大鬧天宮?還豬八戒娶王熙鳳呢?沒聽說過,川魯湘粵都沒有這道菜啊。

有個廣東來的名廚沉吟說:「細(是)不細外賓要吃猴腦呃?界(這)道菜因為太殘忍,現在已經不做了……」

廚師長說不能,他和老外打交道多,知道歐洲人沒有這樣古怪的胃口,你上個豬耳朵都能大驚小怪的,真弄個活猴上來取腦,嚇瘋幾個算誰的啊?

思慮片刻,派了個伶俐的服務員出去套套外賓的口風。

人家已經吃完要走了,服務員一邊伺候人家穿衣服,一邊套問:「『大鬧天宮』這道菜,已經好久沒人點啦,您在哪兒吃過呢?」

外賓告訴他:「哦,解放前我在上海點過,印象很深。」

「哦,這用猴子做菜可很少見啊。」

「嗯,幾百隻猴子……」外賓忽然狐疑地看看服務員說:「是你們廚師不會做嗎?」

服務員趕緊掩飾:「哪裡哪裡,我是自己問問啊……」

「幾百隻猴子?!」聽完這句話,廚師長差點兒沒瘋過去,就算把北京動物園的猴子都弄來,也沒有幾百隻啊,再說,幾百隻猴子弄到這兒來,往哪兒放啊?怎麼處理?紅燒?清燉?還是爆炒?用哪個部位?別看師傅們經驗豐富,也給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就打算把這活兒推了。

人家接待組的組長不幹了,說你們這答應了人家怎麼能不做呢?言而無信,外事無小事,傳到外邊去有損國格。

話說到這份兒上,那可就沒轍了,幾個師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按照當時的標準做法,發動群眾,開諸葛亮會吧。

這大夥的意見可就五花八門了,綜合起來,有幾點:

第一,吃幾百隻猴子,這個可能性是很小的。這個國家不大,外賓加使館工作人員,總共不過十幾個,無論清蒸還是紅燒,就算一人抱一個猴子啃,也沒這麼大胃口。

第二,甚至這菜用猴子來做也不大可能,因為這老外看著不像很有錢的樣子——當時貴賓樓除了國家招待,對外賓還是收費的,雖然便宜,可幾百隻猴子……這道菜成本不應該太高。

第三,這道菜既然叫「孫悟空大鬧天宮」,突出的是一個「鬧」字,一定是很熱鬧的一道菜。有人說,會不會是一邊吃飯一邊讓猴子表演?廚師長說,這怎麼可能,猴子腥臊味的,上來表演不影響食慾嗎?再說,我們這兒又不是馬戲團。

第四,確認廚師們所知所有的菜譜傳承之中,沒有這道菜,但是老外吃過,所以不能蒙他,做的不對人家要笑話我貴賓樓無人啊。

最後還是黨委書記學過辯證法,腦子靈有辦法——他不是在上海吃的嗎?馬上打電話給上海市公安局,查有名的廚子的電話住址,你們也找師兄師父,只要有上海廚師關係的,遍訪高手。淮海戰役「廣西猴子」我也打過,我就不信拿不下這孫悟空!——黨委書記是部隊下來的,參加過淮海戰役,「廣西猴子」指的是國民黨黃伯韜中將手下的二十五軍。

沒等上海公安局回電,有一位師傅就來了,說:「首長,我聯繫上了,我的師叔會做這道菜。」

「啊,你師叔?在哪兒呢?在上海嗎?」

「沒有,他解放前在上海乾過,現在在咱們這兒干採購呢。」

說著那位採購師傅就回來了,他是為了辦貨的事兒和「家裡」聯繫,才聽師侄說起來,他說:「我知道這道菜,我能做。」

上上下下都把他圍上了,這位師傅本來也是紅案高手,但因為頭腦機敏,善於交際,已經做採買離開一線好幾年了,沒想到他居然知道這道古怪的菜。

幾位師傅都摩拳擦掌,說咱們今天晚上先試做一回怎麼樣?那意思想學點兒手藝,說您要什麼猴吧?哪怕是猩猩呢(中國還真有一道名菜叫「猩唇」,大伙兒感覺如何?薩反正聽了這個名兒感覺就是做了也有點兒吃不下),宰猴的事兒我們包了。

猴?這位師傅一樂說,聽我指揮……

弄一大平盤作傢伙,大海蟹殼一個,上面堆炸酥的粉絲,撒些青絲紅絲,這是花果山,前面蘿蔔雕花,刻成演武場、鐵索橋、桌椅涼亭。

別看我說得熱鬧,這在國宴師傅手裡不是小意思嗎?根本不用你動手啊,問題是——你那猴呢?上動物園取嗎?

「不用,你上後頭取活的青河蝦一斤,挑細長的豆芽菜一斤。」

嗯?大伙兒都有些傻眼。

這位師傅讓徒弟把豆芽掐頭去尾,只要筆直的中段,燒兩大鍋滾油——

「呼啦」,把蝦和豆芽一塊兒扔到第一鍋里去了。

然後,馬上撈。

因為是滾油,蝦一下去馬上就炸熟了,而豆芽顏色還沒有變。

再扔到第二鍋里,然後再次迅速撈起來——熟悉廚房的朋友們大概明白,這個是定型。

基本做完了。師傅說。

完了?

大伙兒湧上來看。

只見活蝦被炸熟的時候躥蹦掙扎,千姿百態,其中不少蝦稀里糊塗就抓住或者抱上了豆芽。師傅吩咐,把沒抱上豆芽的、抱上兩三根豆芽的蝦統統擇出去,剩下的,按照姿態,隨心所欲地在水簾洞、鐵索橋、涼亭各處掛的掛,放的放,轉眼間就形成了一個絕妙的場景——紅紅的炸蝦姿態各異,手中的豆芽或抱或掄,有的彷彿在演武,有的彷彿在對練,活脫脫上百隻舉著金箍棒的猴子在花果山大鬧!

陸師傅說,看見這個場面就想起小說里孫悟空一把毫毛變出千百隻小猴兒來的情節。

眾人紛紛鼓掌。那位師傅笑道:「這個菜並無特別,河蝦就是孫悟空,豆芽菜則是金箍棒,確實各菜系都沒有傳承,但當年算是一道名菜,還上過外文報紙呢。」

據說這個菜的創立和馬歇爾元帥有關,這位五星上將到中國調停國共內戰,一天工作很晚突發奇想,叫勤務兵去附近的一個飯館叫幾個菜來,要嘗嘗地道的中國飯菜。

這時已經很晚,多數飯館打烊。勤務兵看到還有一家開著門,便闖了進去。老闆本來也要上板了,見到來了一個老外,外加陪同的國民黨官員,嚇得夠戧。無奈廚間只有三個菜能對美國人口味,按照中國習慣,無論如何要湊夠四個才好。廚子看到正好有一盆河蝦、一盆豆芽,便想用豆芽做底做一盤炸河蝦,慌亂中把河蝦和豆芽一起丟進了炸鍋,急忙起鍋卻是色香味俱全。這時馬歇爾的勤務兵已經等急,不由分說就把這一盤也作為一個菜帶去了。

馬歇爾本是一時興起,及到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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